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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2日星期五

比科幻更魔幻:中国展现数字独裁未来世界(袁莉)

王力雄新书《大典》,台湾大块文化2017年12月出版。

比科幻更魔幻:中国展现数字独裁未来世界



在美国人和欧洲人争论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会不会破坏民主的时候,很多中国人面临的一大问题却是高科技会不会强化专制统治。
中国政府正利用科技监控民众。一项发展人工智能的国家计划特别强调,人工智能技术对有效维护社会稳定将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政府正在部署具有人脸识别功能的监控摄像头和使用大数据的警务平台,并对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进行监控。
在政府手中权力不受约束的情况下,对于一些中国人来说,他们的活动、习惯和想法似乎会被政府追踪。
数字专政真的权力无边吗?
这是作者王力雄在他的反乌托邦小说《大典》中试图回答的问题。这本书去年12月由台湾大块文化(Locus Publishing)出版,书中描写了2021年的中国,所呈现的似乎正是目前的景象。书中的中国领导人希望在任期到期后继续掌权,利用反腐行动清除对手,而且监控无处不在。
最后,这位领导人被精通技术的情报主管用形似蜜蜂的迷你无人机暗杀。王力雄称,这个结尾是要凸显数字专政权力的弱点。
他表示,这样的政权有个阿克琉斯之踵,那就是需要得到技术人才的协助,但这些人完全可以操控技术服务于自己的利益,而且和政府一样,他们这么做成本更低效率更高。
过去一周发生的事让《大典》尤其贴近中国的现实。中共提出了取消国家主席任期限制的修宪建议,已经大权在握的习近平将再少一道制度制衡。
这本书聚焦一些中国人,尤其是像王力雄这样的自由派知识分子,试图捕捉他们在看待技术和中国专制政治体制时情绪上的转变。不到10年前,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仿佛是促进言论自由并形成更开放包容政治秩序的强大工具。但时至今日,技术悲观主义盛行。
警方多次造访王力雄的住所,试图阻止他出版小说《大典》。该书在中国大陆被禁,只在台湾和香港的几家独立书店有售。
在研究中国政府科技战略的专家们看来,《大典》的很多内容似曾相识,无论是内斗加剧,还是人工智能、大数据和监控系统降低政治压迫资金成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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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乌托邦小说《大典》的作者王力雄近期摄于北京。 图片来源:TSERING WOESER
华盛顿智库新美国安全中心(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客座研究员Elsa B. Kania称,对于中国共产党能否利用新技术促进发展,同时尽量减少其破坏性影响,人工智能革命是一场重大考验。
目前,政府与阿里巴巴集团(Alibaba Group, BABA)和腾讯控股有限公司(Tencent Holdings Ltd., 0700.HK, 简称﹕腾讯)等大型科技公司之间的关系暗流涌动。政府希望这些拥有资金、人才和数据的公司能够引领本国的人工智能革命。
Kania称,随着这些科技公司能力的增强,它们或许会被视为对政府权威的挑战。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高级研究员Samm Sacks称,这些公司同时也在寻求全球扩张,因此不希望被视为中国政府的工具。
Kania表示,使用人工智能的结果可能无法预测,因此并不是没有风险的。
去年8月份,腾讯不得不关闭QQ上两个AI驱动的聊天机器人。当被问到是否热爱中国共产党时,一个机器人回答不爱。而另一个聊天机器人则说,它的 “中国梦”是去美国。中国梦是习近平提出的一个口号。
其次还有官僚机构之间的竞争,Sacks说,这是阻碍中国实现数码雄心的一个因素,但却不受重视。她说,目前不同政府部门各自掌握一部分数据,但又不想共享这些信息。
笔者告诉Sacks,王力雄书中精通技术的情报主管是国家安全部部长,他可以接触到国内几乎所有的数据。她回应称,中国官僚机构中尚不存在这样的人物。
不过技术依然可以赋予个人对抗强大政府的力量。王力雄援引了郭文贵的例子,这位大亨在一轮腐败调查之前逃往美国。
去年很长一段时间,郭文贵都在他位于曼哈顿的顶层公寓中利用Twitter爆料针对中国高官的腐败指控,引发中国舆论一片哗然。
为了控制上述事件的破坏性影响,中国政府派出国家安全部官员试图诱其回国。审查机构和警方则竭力在社交媒体上封锁郭文贵的名字及其指控内容。
王力雄表示,郭文贵利用社交媒体这项最基本的现代技术对中国共产党的声誉造成了严重破坏;而在过去,这需要大量成本高昂的宣传活动才能取得类似效果。
在《大典》中,政府通过在鞋子里安装结合射频识别标签和纳米芯片来监控民众的行踪。
笔者对王力雄表示,这些技术的复杂程度似乎还不如新疆已经在使用的技术。在新疆,政府已经部署了面部识别相机、智能手机读取器、DNA收集和数据处理警务系统,以平息一些穆斯林武装分子不时发起的反政府暴力行动。
王力雄回应说,现实总是完胜小说,在中国尤其如此。

2018年1月5日星期五

誰能逃脫科技進化的獨裁強國?──讀王力雄《大典》

誰能逃脫科技進化的獨裁強國?──讀王力雄《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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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文/難攻博士(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兼會長)
大典
大典
老實說,這篇關於《大典》的讀後感已經遲交一段時間了,始終無法成文的緣故說來可笑,倒不是因為腸枯思竭,反而是因為種種複雜的情緒與難以駕馭的感觸於閱讀過程中混雜堆疊,並在闔上書本的那一刻排山倒海猛襲而來,將腦袋幾乎撞成土石流後的重災區……
說真的,我原本天真地以為,要替這本《大典》寫篇導讀或介紹有何難處?以類型文學的解構手術SOP一刀直接剖下,《大典》不脫就是「反烏托邦」(Dystopia)、「電馭叛客」(Cyberpunk)頂多再加上「政治寓言」(Political Allegory)的組合罷了,這些類型我都算熟,一項一項按部就班將《大典》文本套入拆解,最後再下個語重心長的結語打完收工、輕鬆愉快。
錯了。
這樣的程序在我腦中反覆推演過幾回,卻覺得《大典》這部作品怎麼也難以塞入這些類型框架的解析公式當中,每次總搞得如削足適履一般血淋淋的難看,讓我開始思索這嚴重的違和感究竟發生在哪裡。
《大典》算是一部「反烏托邦」小說嗎?
《我們》(Мы;1920)、《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9)一路到《華氏451度》(Fahrenheit 451;1953)的「反烏托邦」經典傳統,照說應該適合讓《大典》以最新成員的身分納入其中。但不對勁的地方在於:「反烏托邦」套路中最重要的公式,也就是那種由鐵血肅殺、高壓秩序、強迫控制、艱困生活種種所構成的但丁地獄景象,很怪異地在《大典》所描述的那個強國當中,竟然變得似是而非──
我們(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我們(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美麗新世界(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美麗新世界(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一九八四(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一九八四(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華氏451度
華氏451度

專制依然存在,但並非鐵血肅殺,而是看似柔弱無骨、實則毒如鴆霾;教條依然權威,但並非高壓秩序,而是更加融進生活、甚至近乎娛樂;監視依然綿密,但並非強迫控制,而是完美準確精算、保證無孔不入;社會依然封建,但並非艱困生活,而是人人唯物是從、個個崇權拜金……
「反烏托邦」變成了某種一般人幾乎肉眼無法辨識、內心無從抗拒的詭異版本,黨國給大家(你們配得的)溫飽,拿走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自由作為交換,而為了替大家清除一些(危害社會的)異端,黨國需要更多的權力才能好好維繫民族的榮光!這樣實存的「烏托邦」,人們為什麼要「反」?
是啊,在《大典》當中,你見不到故事主人翁(假如有的話)因為對體制的不滿積累而打算揭竿而起,並沒有。在劇情裡頭,強國與強人若有所謂崩潰危機,多半也是內爆自結構性的意外。《大典》算是「反烏托邦」作品嗎?我很難說服自己。
《大典》算是一部「電馭叛客」小說嗎?
鞋聯網、夢造儀、網格化、電子蜂……這些小說裡出現的「科幻技術」其實並不那麼「科幻」,因為以現今的科技水準而言,理論上要達成這些效果(或以其他手段取代)並沒有任何困難。甚至若你熟悉英國科幻影集《黑鏡》(Black Mirror;2011-)的話,根本還會覺得這些發明也不是什麼新鮮點子。
老實講,「電馭叛客」談的是科幻,裡頭提到的科技及其對社會所造成的影響,多半仍存有虛構的成分在內,但《大典》並不是。拿著放大鏡仔細端詳,你會發現這些所謂的「科幻成分」不過是現實中強國維穩高科技的「虛構化」假託而已──
現實中的「鞋聯網」用的不是鞋子,而是虛擬空間實名監控、實體空間生物辨識,外加所有即時與非即時的食衣住行育樂消費個人檔案大數據收集,再佐以越來越精細準確的智能學習全自動演算分析。這是現在進行式,而非未來式。
現實中的「夢造儀」用的不是機器,而是透過各式各樣的娛樂媒體、名人代言、品牌操作、積分獎勵……將人們的心智、欲望與注意力或軟或硬地導向統治者所希望的面向,讓輿論來引領「政治正確」與「價值正確」的規範,以「獎勵」代替「懲罰」、用「和諧」形成「壓力」,逐步將「做不同夢的人」納入隊伍,不然就排擠出去。這是現在進行式,而非未來式。
至於「網格化」及「電子蜂」這些東西,以此類推,應該也不需要我一一列舉了吧?若說這些「技術成分」都早已經屬於現實而非幻想,這《大典》還算是「電馭叛客」作品嗎?我很難說服自己。
那麼,《大典》難道不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說嗎?
動物農莊(※唯一收錄完整作者自序〈論英國出版自由〉的繁體中文譯本)
動物農莊
就「寓言」這種體例的定義而言,其中多半要包含「象徵」或「隱喻」的成分在內,用間接且迂迴的類比方式,來諷刺或影射某種對號入座的現實。如果將「寓言」諷喻的主軸聚焦在對於「政治」意涵的辯證,那最好的例子就該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的名著《動物農莊》(Animal Farm;1945)了吧。
很可惜,你在《大典》裡找不到什麼豬羊狗馬的象徵或隱喻,裡頭談的人名也許都是虛構,但所有關於黨國體例、權力組態、利益價值、顯潛規則、階級倫理、鬥爭謀算、爾虞我詐、反動修辭、吃人禮教、約定俗成、自私卑鄙、雙重思想……統統都是毫無掩飾的直球對決:那些關於人與人、權與權、名與利、生與死之間的傾軋所綿密織就出來的算計與對話,還有那些在雲淡風輕的隻字片語背後所能預見的殘酷冷血,對於我這種實質經歷過列寧式政黨高壓統治的人而言,每個句子都讓我不寒而慄。
坦白講,《大典》根本「政治寫實」到不行,誰跟你「政治寓言」?
行文至此,我應該是清楚剖析了自己在《大典》文本分析上所面臨的違和及焦慮來源。簡而言之,無論是「反烏托邦」、「電馭叛客」還是「政治寓言」,這些類型作品本身對讀者而言,總是帶著某種「隔層紗」的理論距離,那像是某種保持客觀的安全感,讓讀者在獲得啟示的同時,還能在社會想像、時空想像和對位想像之間,保持一份隔岸觀火的放心。
但在閱讀《大典》的過程,這份「隔岸觀火的放心」卻始終無法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小說裡描寫的那個強國離我並不遠,無論在政治、在時空、在對位想像上都近在咫尺:它就存在於我童年的記憶裡、它就存在於隔著一條水溝的對岸、它正存在於西門町的人潮當中、存在於通訊軟體群組謠言當中、存在於每一次網路連線刷卡消費記錄當中、存在於第四台許多電視頻道的嘻笑怒罵風花雪月當中……
我從翻開《大典》看見的第一個字開始,就不斷地聽見喀喀喀的機械聲響:那可能是作者用堅定有力的指節敲在鍵盤上的聲響,更可能是從某座高科技祕密兵工廠裡不斷漏出的裝配噪音──
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 DVD(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
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 DVD(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
我猜想,那是一支支構造精密、環環相扣、牽一髮足以撼動全身的全自動智能滅音鎗,每一個零件都精密異常、每一枚扳機都敏感連動、每一顆子彈都自動追蹤、每一道槍口都準確地瞄在每一個可能蠢動的對象頭上。這意象似乎曾經出現在好萊塢電影《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2014)裡頭,一組名為「洞見計畫」(Project Insight)的智能設計。
這種「類洞見計畫」若真那麼恐怖,那人們又怎會默不作聲甚至熱情擁抱呢?在電影裡,潛伏於神盾局內的九頭蛇首腦是這樣告訴美國隊長的:
「九頭蛇相信的是,人性不值得賦予自由。
我們不了解的是,若強行奪走自由,人們會反抗。
戰爭教導我們許多──人必須自願放棄自由。
戰後,神盾局成立,我被招募,新的九頭蛇長大了。
美麗的寄生蟲,寄生在神盾局內部。
過去七十年,九頭蛇靠著危機、戰爭長大。
當歷史不配合時,歷史會被改變、意外會發生。
九頭蛇創造極度混亂的世界。
人類為了確保安全的活下去,不得不放棄自由。
等淨化過程結束,九頭蛇就能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我們勝利了,隊長。」
人類為了確保安全的活下去,不得不放棄自由。等淨化過程結束,九頭蛇就能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當然,在好萊塢電影裡,九頭蛇的勝利只是一時,而且你曉得在那個虛構宇宙當中,九頭蛇會不斷地失敗。
不過,我已經早就超過那個天真相信邪不勝正童話的年齡了。我甚至不太相信《大典》作者樂觀地認為,這個「類洞見計畫」終究會因為系統本身最不穩定的變因「人性」,導致最終的內爆、裂解與崩潰。
作者在《大典》後序中企圖提出面對這種「科技進化的獨裁」,人們所可能擁有的破解之道,他認為:「當專制與科技結合,追求民主也須與科技結合。當專制日新月異地更新,故步自封的民主不可能與之抗衡,只有科技民主才能最終戰勝科技專制。
也許我悲觀了,但我得指出就世界現況而言,很可惜的是:「專制」的對立面竟然不是「民主」,而只是資本主義領軍的「自由市場」。
然後我們看到的是:「專制」正一步一步靠著科技的大能開始學會積累資本、脫離貧困、掌控資本、買通所有、運用資本、蠶食市場、玩弄資本、吞食民主……
「科技進化的獨裁」正在巧妙地利用「自由市場」的自由,吃光所有「資本社會」的自由,然後將整個世界納入某個龐大集權Game Master所架設的「課金遊戲」當中,從此再也沒有逃脫的可能。
當然,如果你看過《駭客任務》(The Matrix;1999),你就曉得知道「真相」的人其實至少還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將自己接回母體當中,像賽佛(Cypher)一般遺忘身而為人應有的尊嚴,交出你的自由來換取一塊虛構(但足以自我滿足)的多汁牛排。
否則,你可以選擇踏上主角尼歐(Neo)的道路,無論吃壞吃好,自己替自己作主。
你可以接回母體,換取一塊多汁(但虛構)的牛排你可以選擇接回母體,換取一塊多汁(但是虛構)的牛排

看不見的城市
看不見的城市
好了,這篇難產的文章,終歸也是寫到這裡。此刻,我腦中突然響起這段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假借馬可波羅之口,替《看不見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1970)所下的結語,這大概也是我所能想得到最好的收尾了吧──
「煉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
如果真有一個煉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
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煉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煉獄。
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痛苦折磨。
對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
接受煉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見它。
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
在煉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煉獄,
然後,讓他們繼續存活,給他們空間。」

王力雄新书《大典》书评:这不是那个乌托邦(朱宥勋)

王力雄《大典》,臺灣大塊文化2017121出版發行,已上架臺灣等地書店及網路書店。如,大塊文化: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Produkt.aspx?bokId=1111R086

這不是那個烏托邦:王力雄《大典》

文/朱宥勳(台灣)

反烏托邦小說一直是科幻小說的重要子類型。2015年,野人文化便出了一套「反烏托邦三部經典套書」,集合了薩米爾欽《我們》、赫胥黎《美麗新世界》、歐威爾《一九八四》三部重要作品。雖然側重點各有不同,但反烏托邦想像的大致是一種「科學專政」的未來——小說以某種科學技術與思想為核心,建構出一個完美運行的世界;然而「完美」本身就是反人性的,故此「烏托邦」註定將發展成戕害人類的恐怖專政。

以此脈絡來看,中國小說家王力雄的《大典》毫無疑問,正可放入此一譜系。從開篇第一章的「鞋聯網」構想出發,就能讓我們看到近未來完全可行的政治監控科技:透過秘密植入每一雙鞋子追蹤零件,國家可採集到每個人的身體資訊、移動軌跡、社交紀錄,從而解消所有叛亂的可能,真正成為深入每一秒鐘「生命治理」。其驚悚之處不在「科幻」,而在它幾乎就是「科(技事)實」,因為所採用的技術正是我們此刻琅琅上口的「物聯網」、「演算法」和「大數據」。而後續情節引入的新科技,除了「夢造儀」稍稍比較「不科學」一點,其餘如社會控制的「網格化」和機械科技的「電子蜂」,都並非遙不可及的技術。

然而,《大典》卻又不是傳統的反烏托邦小說,反倒富有強烈的中國特色,拓增了此一類型的視野。在小說開場,我們確實會看到若干反烏托邦小說的經典元素,比如「雙大典」(黨慶與世博會)的設定,令人聯想到《我們》裡的「整體號」,同樣都是極權政府的自我頌揚儀式;「夢造儀」的精神控制技術則致意了《美麗新世界》的意識形態培育科技;而工程師李博對「性」的焦慮、鄉愁與惦念,更是與反烏托邦小說以「原始的」性慾抗擊「文明的」科技之套路符合若節。

不過,當基本設定鋪陳完畢,小說中段開始發展情節時,我們就會發現《大典》的特異之處了。如果說傳統的反烏托小說描述的是「蛋殼再密也有縫」,《大典》的科技世界大概已經碎成一碗蛋花湯了。故事中的每一項技術看起來都鋪天蓋地,一旦在中國社會實作就左支右絀。「鞋聯網」看似無所不在,但小說開場就是李博藏了一雙手編草鞋,從而連動到結局的大逃亡。科技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掌握在黨、國與資本家手上,中間多有上下其手的空間:老叔掌握了「性鞋距」、李博偷藏了「鞋麥」、鞋聯網裡找不到政要的SID參數......科技打造出了全控社會,但誰來全控這個全控社會?問號的反面就是系統性的漏洞。

不唯統治階層和技術精英能夠找到漏洞,底層人民也有自己的出路。透過一場防疫事件,王力雄建構了「網格化」這種社會技術,但旋即把視角轉向「綠妹哥」,讓我們看到千差萬別的中國農村環境如何讓系統失靈。

最有趣的系統失靈,當然就體現在獨裁統治的權力結構上。小說中後段,王力雄以上述科技為基礎,將故事帶進了他自《黃禍》以來,最得心應手的政治主題。連極權政府引以為豪的科技監控都碎成蛋花湯了,看似森嚴的權力結構自然也不堪一擊。小說中的「主席」為了自己的權位處處鋪路,創建各種能使他繞過憲法的法外機制,但在王力雄精巧的佈局下,所有增強其權力的設計,都成為了促進這個結構毀滅的助力。為了大權一把抓而有了「處突組」,結果當主席「不能視事」的時候,處突組就成了足以操弄軍政兩界的槓桿;為了制衡官僚而建構的「未必是你的錯,但你必須當責」的官場文化,反而促使最保守的官僚引爆了蘇聯垮台式的民主化宣言。

總的來說,《大典》的政治博奕非常精彩,搭配近未來的科幻設定更是威力強大。從一開始,王力雄的問題意識就不是證明烏托邦的強大,而是演示烏托邦的脆弱:越是龐大複雜的結構,越是可能因為一個小零件被敲掉,而導致勢不可止的崩毀。梳理整本書的結構,一切的起因都十分微小:工程師想要有性有愛、警察想要升職、商人想要卡位求官、老官僚想要自保......但微小的動機稍微推了推龐大的國家/科技複合機器,事情就這樣成了(或毀了)。

當然,《大典》並不是沒有缺點。某些設計稍嫌冗餘,比如「雙大典」的黨慶或世博會可以僅留其一,敘事結構會更漂亮些;九組在前段被寫得神通廣大,結局卻雷聲大雨點小。或在政治攻防的段落中,過度詳細地解釋每一個步驟背後的用意,雖然是滿滿的「乾貨」,但也不免失之直白,或可再多信任讀者一點。比如信息中心主任不想交資料給九組的段落,對白中點出「實驗項目」即可讓讀者領會了,無須那麼多解釋。但整體來說都是小疵,從主題、佈局到情節設計,《大典》絕對是今年台灣書市的小說前段班。

最後,我想來談談《大典》的結局。結局不是收在北京政權的政爭勝負,而是把焦點放回李博所在的福建窮鄉,讓各方人馬都爭先恐後湧來,此一設計自然饒富意義。不過我更注意到的,是王力雄用「鐵籠」來形容李博被居留的囚室,就在小說的最後一段:「鐵籠卻如同風暴中心紋絲無擾......」 (p.293)而我們知道,思想史上剛好有另外一個著名的「鐵籠」比喻,來自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在這本探討資本主義源起的經典著作結尾,韋伯也用了同樣的比喻,來說明人類社會全面落入資本主義的掌控中,因而有了他寫作風格中,難得出現的激情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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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將來會是誰在這鐵籠裡生活;没有人知道在這驚人的大發展的終點會不會有全新的先知出現;没有人知道會不會有一個老觀念和舊理想的偉大再生。如果不會,那麼會不會在某種自發的妄自尊大情绪的掩飾下產生一种機械的麻木僵化呢?也没有人知道。因为完全可以,而且是不無道理地這樣評說這個文化的最後發展階段:「專家没有靈魂,縱慾者没有心肝」,這個廢物幻想着它自己達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唐山版,p.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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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是巧合嗎?綜觀《大典》的人物與情節,我想不是。社會學家韋伯在寫完這個段落之後,顯然也覺得自己失態了,馬上補了一句:「但是這就把我們引入了價值判斷與信仰判斷的領域,而這篇純粹討論歷史的文章無須承擔這一重任。」然而小說家與學者不同,他接下了價值判斷與信仰判斷的重任:讀畢《大典》的人都知道,關在這鐵籠裡的李博,剛剛才做出了一個悲壯動人的犧牲決定。

無論小說裡或論述裡,小說家王力雄總表現得如此冷徹,連他筆下的民主化進程都毫無理想性可言,但在最後我們還是看到他真正相信的東西了——在經歷一切陰謀、鬥爭與殺伐後,最後的鏡頭不是停留在那些達官顯要身上,而是在這微不足道、自始至終都被擺佈的傻子身上。即便在最牢不可破的鐵籠裡,還是有那麼一人如此純真,如此甜美,還是令人願意相信:最終仍有人類能持守對其他人類的善意。

(转自作家朱宥勋的脸书:https://www.facebook.com/chuck158207/posts/2016642441685213?notif_id=1514950895897167&notif_t=notify_me。此文发于《联合文学》2018年1月号)

2017年12月11日星期一

王力雄新書《大典》後序

正如出版方——臺灣大塊文化對這本書的介紹:
◎ 網路監控大進化的《一九八四》,極權統治新時代的經典!
◎ 《黃禍》作者王力雄最新政治驚悚小說,以中國目前政治的現實為基底來縱其想像,在緊張情節中帶有現世的提醒。
◎ 極權者的完美統治,網路大數據做到了!
但越嚴密的極權監控,越可能被反噬。最小的縫隙,會造成最大的潰堤。
◎ 身處龐大強國身側的台灣,任何局勢變化都影響我們的生活,政治小說是帶領台灣讀者了解中國複雜政治運作的捷徑。
說明:王力雄《大典》,臺灣大塊文化2017121出版發行,已上架臺灣等地書店及網路書店。如,大塊文化: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Produkt.aspx?bokId=1111R086
博客來: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71579



王力雄新書《大典》後序


1.

写作新书《大典》期间的王力雄。(艾松拍摄)
讀者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麼寫這樣一部《大典》,其中沒有希望,沒有出路,沒有英雄,似乎實現了民主,卻與民主運動無關,甚至沒有一個真求民主的人,一切出於私利算計,轉型結果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和說法,本質照舊。總之,《大典》寫的是小人物、平庸輩、謀利者的世界,由他們的慾望和野心驅使並決定。我以前寫故事不是這樣,即使在《黃禍》的大毀滅中,也是遍地英雄,可歌可泣,結局慘烈,希望仍然萌芽。

我的寫作計劃原本沒有《大典》。從二〇一〇年到二〇一四年,我在寫另一部長篇小說《轉世》,完成了五十萬字初稿,網上連載了十六萬字,但是在二〇一四年中停止連載,出版進程也擱置。原因是我希望政治幻想小說應該起步於社會現實,如同現實主義小說,然後按邏輯推演一步步走向未來,讓讀者不是當做幻想,而如從今日現實走入未來現實,不被聳人聽聞所刺激,而是留下對社會的思考。我希望如此將我的小說與無中生有的幻想區分。

然而在《轉世》接近完成時,四年的寫作時間中現實發生很大變化,原有的小說開端與四年後的現實出現了較大差距。這對我便如房子蓋好後發現房基有錯位一樣不能交工。想按現實的變化修改小說是困難的,因為開端是小說結構和脈絡的基礎,牽一髮動全身,因此擱置下來。

當時我只是想等一等,不清楚該如何解決,是等現實發展再回到原本小說的開端?還是利用小說與現實的脫節引起讀者更豐富的思考?然而現實與小說的差距繼續擴大。到二〇一五年底,我決定另寫一部小說作為《轉世》的補充或修正,即《大典》。

《大典》以今日中國的現實狀況為開端,從這種現實推演的邏輯是悲觀的。但是表達悲觀不是我的目的,不如說相反。若從另一角度反觀——當極權統治日益嚴密,挑戰力量不斷式微,專制似乎日久天長,看不到任何變化可能時,《大典》中的當權者卻那麼不堪一擊,紅色帝國可以被幾個自我盤算的小角色輕易掀翻。《大典》描寫的這種狀況到底是悲觀還是樂觀?很可能又會被認為過於樂觀了。然而凡是符合邏輯推演的,內容可以不同,故事遲早發生,後果也不會相差太遠。只是那種政權變色、統治者換位不意味就是變好,更可能是從一種不好換到了另一種不好,《大典》表現的這一層才是更深的悲觀。

本質上我不是一個悲觀者,至少不甘於悲觀。我把《大典》寫成無希望的反烏托邦,是因為有《轉世》在先。《大典》所缺的樂觀《轉世》都有。寫《大典》是對《轉世》的平衡,可以避免《轉世》被視為過於樂觀。從這個角度,擱置《轉世》寫出《大典》可算壞事變好事。有了《大典》,《轉世》開端與現實的脫節便可以不再視為障礙而是互補,讓我能解除顧慮儘快完成《轉世》並出版。

2.

鞋聯網、夢造儀、電子蜂、神經阻斷劑、攝像頭、大數據、算法、網格化⋯⋯當專制統治有了這些現代科技手段,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會發生一個根本變化。以往的專制依靠軍隊警察和對武器的壟斷,雖然強大,卻始終有一個軟肋——無法以少制多。統治機器無論怎麼擴大,人數上也比被統治者少很多,因此總有眼看不見、手伸不到之處,百密一疏,或是生長出反叛力量,或是出現導致潰壩的蟻穴,或是生出不穩定的萌芽,最終導致專制垮台。如西方諺語所說,斷了馬蹄釘摔了馬,傷了將軍輸了戰爭,最終亡了國。以往專制的難題在於,它不可能給每個馬蹄釘派上看守的兵,因此便杜絕不了從馬蹄釘導向滅亡的鏈條。

然而若有鞋聯網,給每個馬蹄釘加上SID,提前發現任何斷裂的前兆,或更換,或停跑,或讓將軍換座騎,那麼從馬蹄釘到亡國的鏈條便不再會出現。《大典》中的鞋聯網眼下尚屬幻想,現實中的技術卻無困難。計算機和互聯網時代把人類納入數字狀態,專制者便能利用數字技術實現以少制多。大數據可以捕捉全部痕跡,算法可以發現所有可疑。專制權力人數雖少,計算機的能力卻比人強萬倍。專制權力擁有最強大的科技,以前專制者做不到的,今天的專制者能做到;以前的反抗者能做到的,今天已經做不到。科技不但提供專制手段,也給專制提供物質基礎——現代科技確保不再發生飢餓,且能讓民眾維持小康,歷史上最大的革命動力便會退出舞台。那麼還有什麼能挑戰專制?甚至隨人工智能發展,專制權力不僅能早早預測危機,發現威脅,還能建立起絕對服從且能力超強的機器人警察和軍隊。當專制達到那一步時,還有什麼變革的可能?當一切威脅和危機都能消滅,不變也能地久天長,被絕對權力絕對腐蝕的專制者便絕對不會變。看當今世界的現實,原本的專制統治更加專制,民主轉型的社會也在退向專制,原因之一便是科技專制能讓當權者以少制多。

科技會不會威脅民主可以另做討論,對我們更有現實意義的是專制權力能否因為掌握科技而變成萬年鐵桶江山。《大典》正是在這個層面推演的故事。那不是我先有結論後寫的故事,而是在故事自身邏輯展開中導出的結論。科技專制可以比以往任何專制都嚴密,幾乎天衣無縫,看上去毫無破局可能,然而《大典》中沒有梟雄出場,沒有集團謀劃,沒有軍隊倒戈,沒有大廈將崩的跡象,只有一個想自保的官僚,一個有野心的商人,一個邊疆小警察加上一個政治白痴工程師,便讓龐大的專制機器土崩瓦解,連點像樣的反應都沒有。

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科技專制有一個自身的死穴——當專制權力必須依賴日新月異的科技時,專制者自己卻一定無法掌握那些科技,也無親自操作的時間精力,只能依賴專家,託付下屬,而那些處於將科技與專制機器結合之節點位置上的人,便具備了對專制機器以少制多的能力。專制自古發明的制約內部人方法對那些人將無效,因為專制者對新科技的懵懂,根本看不到哪些節點可能產生何種威脅,甚至不知節點在何處,因此對發自內部的攻擊無從設防,或即使補牢也是在亡羊之後。而隨著新科技的不斷發展,總會有新的亡羊跑在舊的補牢之前。

以往權力的力量是線性的,如軍隊強弱與士兵和武器數量成正比。要想顛覆權力也需同比的線性力量以及支付線性增加的成本。防範顛覆只需控制顛覆力量及其支付能力的線性增長。然而科技力量卻非線性,尤其從專制機器內部進行的顛覆,有時只需節點的一個指令,便可成本為零地無限複製和擴散;或是一個格式化操作,就把已有一切變成空白,讓系統重新啓動。

理論上,保證內部成員的絕對忠誠可以防止這種危險。問題在於,最可靠的忠誠——信仰是今日專制機器沒有的,只有利益和恐懼的維繫。而專制權力的必然不公除了傷害被統治者,也一定免不了傷害內部成員。那時利益不再維繫,制約只剩恐懼。恐懼源於一旦失敗遭到的懲罰,如果恰好是節點之人,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正是科技的特點),那又何須恐懼?而因為一被發現亡羊就會補牢,決定了只要出手必須一招致命,而不再留有舊式權力鬥爭的周旋和漸進。從這個角度,科技專制能使專制者前所未有地強大,亦會使其面臨更難防範的危險。科技既可以讓專制權力固若金湯,也可使其垮塌突如其來。科技專制面對的不確定,一點不比傳統專制少。

歷史上專制機器雖充滿內鬥,至今鮮有如《大典》中的被小人物輕易顛覆的先例,那是因為以往處於科技專制前的時代,以少制多尚未解決。科技專制是隨著數字化時代而來。目前正是兩個時代交替的開始,性質的變化逐步才會顯露出來。

按照上述邏輯,科技專制時代的專制機器一定會發生《大典》式的內部破局,且往往都是出人意料和突如其來。只是破局之後,專制性質往往不變,即使打著民主的旗號,當新上台者繼承了科技專制的手段,獲得了以少制多的能力,也會換湯不換藥地重蹈專制。缺少科技要素的傳統民主——普選、多黨競爭,自由言論等,沒有能力對付科技專制,卻很容易被科技專制所操控。

專制從內部破局的另一種可能,是分裂為多個相互爭鬥的專制集團,那往往會同時伴隨暴民四起,造成社會動蕩,無法控制的災難接踵而來,最終滑向崩潰。我未在《大典》描寫那種前景,是因為我在《黃禍》中已經寫得夠多。展望《大典》之後會發生什麼,《黃禍》至今仍是我認為最可能成真的前景。

3.

《大典》寫了科技專制無法從外部破局,從內部破局又落入新瓶裝舊酒,那麼爭取民主的方向在哪裡?如果從外部不能破局,處於外部的我們還能做什麼?這當然不能簡單回答。我只說一個方面——當專制與科技結合,追求民主也須與科技結合。當專制日新月異地更新,故步自封的民主不可能與之抗衡,只有科技民主才能最終戰勝科技專制。

民主自打超過部落規模就離不開操作的技術。民主的最大難點在規模。民主技術始終圍繞解決這個難點。競選、表決、代議制等都是此種技術。科技時代以前的民主技術只是對規模進行簡化,如採用「是」或「否」的兩極表決,或由當選人替代民眾參政掌權。而弊病也出在這種簡化。尤其當社會規模日益龐大,社會生活日益複雜,千頭萬緒攪為一體,傳統民主技術的弊病更為突出,也更易淪為科技專制的玩物。

真正的民主必須讓每個人表達完整意志,能夠充分協商,並讓每個人的意志都加入決策。以往理論皆斷言大規模社會不可能做到,只能用簡化方式。然而到了計算機和互聯網時代,這樣的斷言不再成立。專制能用科技實現以少制多,為何民主不能用科技實現以多制少?畢竟多比少更有力量,以多制少應該勝過以少制多。政府能用大數據實施專制,為什麼民眾不能用大數據產生民主?畢竟大數據的源泉在民不在官,憑什麼只能被專制所用而不能用於民主?

對科技民主的探索正是我們現在該做的和能做的,而且只能在專制機器的外部做。讓科技民主不斷生長,逐步取代科技專制,無疑是大工程。作為起步,首先要瞭解什麼是科技民主?需要從哪裡做起?應該如何著手?以我的嘗試舉例——我多年思考構建了一種自下而上的遞進自組織方法,我稱為「遞進民主」(見《遞進民主》,大塊文化二〇〇六年出版)。我將這種方法用於互聯網,得到美國專利及商標局(USPTO)授權的兩個專利——《網絡共同體自組織系統》(SELF-ORGANIZING COMMUNITY SYSTEM  專利號 US 9,223,887)和《電子信息篩選系統》(ELECTRONIC INFORMATION FILTERING SYSTEM 專利號 US 9,171,094),並基於專利的思路設想了從信息整合到業主自治到合作消費等諸多項目,皆是在解決規模困境基礎上生成的市場功能和商業產品。對那些項目的開發不需要考慮民主,只從商業和市場出發,我相信只要採用相應的科技,便會帶來相應的民主。科技民主是最有可能被市場力量驅動而突破的。今天的信息技術提供了科技基礎,互聯網提供了廣闊空間,數字文明的演進則提供無窮機遇,這將是民主徹底戰勝專制的戰場,同時也會產生商業上的網絡新王者。

科技民主不是僅僅在傳統民主結構中增加科技手段,而是要在科技手段之上建立新的民主結構。新的民主結構一定有對世界新的認識,改變世界的操作體系也需要重新詮釋世界的理論支撐。我於二〇一六年出版的《權民一體論——遞進自組織》(大塊文化出版)便是討論規模的困境和傳統民主的缺失,論證遞進自組織何以正當,何以可操,何以能解決難題,從問題繼而談到主義。我甚至用這個理論及專利的思路勾畫過「網絡共和國」的藍圖,雖是紙上談兵,卻可說明如何實踐科技民主,也相信有助於台灣社會突破藍綠分裂、實現社會共識。今後我會在這方面繼續探索,並願意為任何嘗試提供協助。如需與我聯繫,請電郵:[email protected]

2014年6月24日星期二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8:恐怖D-2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wlixiong)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http://wanglixiong.com(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8:恐怖D-2

艾沙从地铁站顶着寒风走回住处。他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人,三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米七,突厥人的络腮胡早上刮干净,晚上下巴又是一片铁青。和他的胡子不同,他的眼睛看上去内向文静,睫毛长如女性,眼神清澈明亮,透着忧伤。

艾沙住在离华盛顿DC不远的弗吉尼亚州一栋公寓楼地下室,没有窗,终年靠灯,不过租金便宜。他单身一人,却需要大空间。地下室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六十平米的工作间。靠墙一圈都是顶到天棚的架子,摆放着各种设备、工具、零件和材料。中间是一个长条工作台,安放各种仪器、装置和超精密加工设备。他上班的实验室里能做的,很多这里也能做,使他在休息时间想到什么也可上手。同时他还接挣钱的私活,都需要有这样的工作间。

艾沙检查了报警器和监视仪,没人进来过,也没有可疑迹象。呆站一会,他从上衣内侧的贴胸口袋里拿出那两个D-2管。这是拿到后第一次面对。两个管一模一样,高九厘米,直径三厘米。黑色金属光泽的钨合金材料。顶部旋紧的帽下是精巧复杂的门机构。D-2管出自他的设计。靠那门机构的隔绝,D-2在管内高三厘米、直径一厘米空间中保持着安静。

在地铁车厢中,他一直把手放在胸口。一个老太太看他脸色苍白,以为他犯了心脏病,一再问他是否要打急救电话。其实他只是下意识捂着贴胸口袋里的D-2管,脑子里翻腾着类似口袋会不会开线、会不会被扒手偷走、地铁万一撞车怎么办的想象。他后悔该坐计程车,可是计程车的撞车概率比地铁大得多。他想把D-2管拿在手里握着,又担心万一脱手,被地铁的车轮压碎……那情景让他全身寒战,在老太太眼中更像是发病。

他把D-2管锁进保险柜。脑中又闪过地震火灾一类的场景。不过他理智上明白那是病态的妄想,就算真有地震火灾,D-2管的强度也足够保证安全。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平时他只用保险柜的一道锁,现在三道锁全都锁死。

角落里,座机上表示有留言的红灯无声地闪动,一看便让他心里沉重。果然又是那人。纯正的维吾尔语,却不能让他感到亲切,而是阵阵袭来畏惧。内容跟前两次差不多——沙特来的重要朋友想见他,希望他回电约时间见面。这次多加了一句:朋友带了厚礼。

座机是房东的。艾沙没给任何人留过这个号码。能打这个电话给他,肯定知道他是住在这里才查得出号码。艾沙匿名在一个私人订制网站上做了乙方注册,为的是业余时间揽活挣钱。那网站供人们订制市场上买不到的特殊设备或装置,提出订货的是甲方,完成订货的是乙方。甲方往往出手大方,艾沙有时可以在那挣到比正式工资还高的钱。所以当艾沙收到一个甲方希望见面谈具体细节的请求时,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等到在约定的咖啡馆见面,艾沙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族人。那人四十多岁,纯正的美国英语,受过很好西方教育。他并没有谈具体订货,而是表示希望长久合作,先预付五万美金表示诚意。钱就在他从包里拿出的纸袋中。族人、乡音、成捆的现金,却没有使艾沙感到亲近。如果他早知道对方是维吾尔人,是绝不会见的。他在网上用的美国名,对方也是。但对方显然冲着他来。他却不知道对方。从他到美国,就一直躲避自己的族人。而拿着成捆美元的维吾尔人来找他,不需要说什么,已经能知道那正是他的最怕,是他一直想躲避的。

他慌乱地,甚至是失礼地拒绝了对方。他是不会圆滑的人,打交道时笨拙,生硬。他连对方的咖啡钱一起放在桌上,调头快步离开咖啡馆。他心有歉意,但如果从此不再接触,也就罢了。他不想有任何这种接触。然而一到家对方的电话就打到座机上,对他请喝咖啡表示感谢,认为他们之间可能有误会,自我检讨不该一开始就拿钱。虽然他是按照市场规则先表诚意,但他们是族人,不能全是市场关系,应该先做一些交流,沟通情感,希望艾沙能再给他见面的机会。艾沙拒绝了,嗫嚅地说了几句很忙没时间之类的托词,表示希望对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

随后他收到了不同的包裹,有贵重的西服、皮鞋,也有新疆维吾尔人痛苦遭遇的材料。他把西服、皮鞋让邮局退回,但邮局说对方留的地址不对,无人收。艾沙以后再不接听那个座机,但是对方仍然打来,每次都留言问候,艾沙始终未回。座机铃响五次就自动开启电话录音,留言也会被同步播放。后来一次对方不再是问候,而是干脆把话挑明,如同确信艾沙就在旁边听着,对着电话录音机侃侃而谈:“本来考虑安全,想跟你见面谈。你的回避我们理解。美国座机应该是中共无法窃听的,何况你平时也不用这个号码,所以我们就在电话里开诚布公——我们是简称东伊运的‘东土耳其斯坦伊斯兰运动组织’,目标是东土独立建国,解放东突厥人民。我们相信这是每个维吾尔人、突厥人和穆斯林的意愿,也一定包括你在内。我们注意到,你要邮局退回的包裹都是物质礼品,揭露中共暴行和维吾尔苦难的材料你留下了,说明你的关注是什么。其实你不看那些材料也清楚情况,因为你就是从东土出来的,你的家人仍然在东土。我们的心是相通的。维吾尔必须战斗,不战斗就会灭亡!我们已经在战斗,很多战友为此牺牲了,激励着还未牺牲的我们。你是精密装置方面的高手。我们现在很需要这种技能。你是不可替代的,我们期望你用特长为人民服务。我们理解你的担心,我们绝对会为你保密,不需要你去做任何行动,只需要你为我们提供一些特殊装置……”

艾沙把电话录音机关掉,不想再往下听,以后也没有再听。他实在是不想沾任何斗争的边,只想做自己,只想保证家人的安全,让家人过上好生活。最近对方又打来电话,说东伊运主席要专程从沙特来见他。几小时前凯伦通知国土安全部的新一轮安全审查他未通过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在耳边响起那纯正的维吾尔乡音。东伊运被美国方面也确认为恐怖组织,是不是这个接触引起了美国方面的注意?多年来他想方设法地躲避,最终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凯伦跟他谈话时已到下班时间,实验室其他人都已回家。凯伦是纳米科技实验室主任。这个位于弗吉尼亚州与华盛顿特区交界处的研究所属于美国政府,原来的安全审查级别没那么高,艾沙三年前被聘时没有问题,后来的审查也都过关,但是现在似乎发生了变化。

凯伦博士四十岁左右,白人,金发,身高一米八,从背后看会以为是二十多岁的姑娘。艾沙是凯伦最依赖的技术人员,工作出色,性格温和,与世无争。凯伦一下午在人事部发脾气,找高层负责人,给国土安全部打电话。绅士风度的人事部主任同情她,顺着她,但是任何属于政府的机构,国土安全部的安全审查都如生死文书,谁也没办法。不管凯伦怎么强调她的实验室离不开艾沙,主任也是爱莫能助,只能解聘。

凯伦长期的一个研究项目得到了成果。无论好坏,那成果将会是一件大事。不过这应该跟辞退艾沙无关,因为凯伦还未对外公布研究成果。即使在实验室内部,除了艾沙以外,其他人也都不是很清楚。

纳米是一种极小的尺度。我们日常生活用到的尺度小到毫米一般足矣,而纳米是毫米的百万分之一。一根头发的直径就会有几万纳米,病毒则是几十到上百纳米大小。进入纳米层次,物质特性会发生很多变化,因此纳米科技——尤其是纳米材料——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全球热点。凯伦的研究不是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能说准确的,我也不想去做那种费力不讨好,还会贻笑大方的努力,只说个够讲故事的大概,肯定诸多不准确,哪位读者看得出来,说明您比我明白,请自行纠正。

在实现了制造纳米级别的微型机器人之后,纳米科技界接着产生了一个设想——能不能让纳米机器人像生物细胞一样自我复制?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如此不断翻倍增长。虽然纳米机器人只有肉眼看不到的分子大小,可是以这种二的指数裂变并且聚合在一起,会形成“长大”的物质,就可以产生各种应用的可能。很多科学家对这种设想做过研究,关键障碍在于一个被纳米界称为“粗手指”的问题——即在纳米尺度操作,如何构成纳米机器人的操纵臂,能够灵活地搬动原子,将原子放到合适位置,制造出下一代机器人。

我不清楚凯伦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的。她是纳米科技界的新秀,却不是大牌权威,属于相对年轻的一辈。但是她的研究独辟蹊径,成功地让一种她称为D-2的纳米机器人实现了自我复制。不过凯伦的成功不该是偶然,从她对成功的态度就看得出她超出常人。如果这种成功属于其他科学家,早会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全世界立刻知道,生怕别的同行搞出同样成果,抢在前面。这成功可是能得诺贝尔奖的啊!而凯伦首先感到的却是恐惧,一直压着这个成功不让人知道。

一个终极忧虑在科技界早被提出:一旦实现纳米机器人的自我复制,怎么保证复制是可控的?如果复制以二的指数持续不停,形成的物质越来越多,最终会变成巨大的灾难。任何涉及纳米机器人自我复制的课题,首先就要面对这个终极忧虑。科技界为此形成了一个共识,实现纳米机器人的自我复制,必须能够同时实现对复制的控制,否则研究者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凯伦做到了这一点。她给初始的D-2输入一种定代程序,限制自我复制的裂变次数。每次裂变出的D-2继续裂变时都会比上一代减少一代,在达到程序确定的代数后,裂变即终止。但是这还不能真正消除危险,如果提高程序的定代次数,可以造成同样的灾难,还需要有可逆的控制。凯伦研究出进一步的方法,她对与D-2同结构的纳米机器人进行逆向定代,那种纳米机器人的功能不再是复制D-2机器人,而是对其拆解,只要遇到D-2机器人,见一个拆一个。她将这种纳米机器人称为DD。但是问题卡在了一个根本的悖论上,用于拆解的机器人是不能自我复制的,否则它自身就得成为被拆解的对象。这个悖论导致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DD拆解D-2的速度只能是直线的。除非是以多倍的DD围攻少量定代低的D-2,否则很快就会跟不上D-2的指数增长速度,因此 DD注定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对D-2的控制,DD也因此不能成为纳米科技界期望的“纳米机器人警察”。

艾沙知道凯伦在研究过程中一直对此纠结。不过人就是这样,没成功前总想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期望自己能解决伴随而生的各种难题,直到最终的现实降临,才见到要落泪的棺材。凯伦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出于从开始就有的深刻忧虑,她对整个研究过程都做了小心安排,一直有策略地保密,向上汇报时也总是轻描淡写。项目被她分解为看似各自独立的课题,实验室其他工作人员都不清楚全貌,各做各的,最后汇集到她手中。关于D-2和DD的存在,目前只有她和艾沙知道。

之所以艾沙知道,是因为离不开他。说起来,艾沙的专业是精密装置,不是纳米技术,但仪器精密到一定程度,也会接近纳米级别。艾沙虽然不参与D-2的直接开发,但是D-2的制造、操作、保存、拾取和检验等都离不开精密装置,否则就只能纸上谈兵。艾沙正是这方面的顶尖高手。艾沙生在中国新疆,虽是农村孩子,从小心灵手巧,一个偶然机会被选到中国内地上新疆中学,后来以高分考上有中国最好工科的清华大学。成绩优异的他毕业后考到美国学习精密制造,成为制作精密装置的能手,曾做过一只给跳蚤穿的鞋(而且给跳蚤穿上了!)而得到美国精密装置竞赛奖。因此他当初被凯伦招聘时,研究所作为特殊人才对待,各种手续顺利通过。凯伦聘他就是为了对D-2进行操控,这使艾沙对D-2的进展非常清楚。

人事部门没有具体解释艾沙到底哪方面没通过安全审查,可以猜测的无非是伊斯兰背景,或是日益被国际关注的中国新疆问题一类。凯伦本人并不会把那些看成是需要防范的,但她也非常清楚艾沙和那些方面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不想参与政治的人,甚至刻意回避自己的宗教信仰与民族。他只想做一个没有其他属性的个人,安静地搞技术。他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大多数同事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当凯伦向艾沙复述人事部门的解聘通知时,像是在背诵官僚文告,看不出她刚在人事部大发雷霆。如果用这种方式,不如让人事部门直接通知艾沙,公事公办更简单。凯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已经把自己和艾沙放在同样位置,因此不需要再对艾沙说不痛不痒的安慰,就像不需要安慰自己一样,不要让自己感到说那些话的虚伪。

当她背诵完人事部的通知,对艾沙说:“刚刚告诉你的狗屎通知当然是对你的不公,我转达给你后,你也不再是实验室工作人员,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我最后一次。”

虽然艾沙被毫无准备的解聘强烈震动,但是仍然未脱离把凯伦视为老板的惯性,下意识回答:“要我做什么?”

“销毁D-2。”

对艾沙而言,这甚至比听到他自己被解聘还要震惊!

如果没有艾沙被解聘,凯伦可能还需要多想几天才做决定。现在她提前下了决心。她的判断是,对研究所的安全审查级别突然提高,从侧面证实了一直以来的内部传闻——研究所会被军方接收,转向军事项目。或者更糟的是,实验室内部有人发现了她在D-2方面的进展,暗中汇报。早有预言,只要纳米机器人有进展,首先会落入军方手中。政府建这种实验室,军用是主要目的。

如果没有军方介入,凯伦还会安心些。D-2在民用方面可以设想广泛用途。因为D-2复制自身是用水分子,在水分达到一定含量时,D-2在聚合状态下完成自我复制,D-2之间相互链接,结合极其坚固,形成宏观的固体物质,可以作为一种全新材料来使用。比如按照公路或跑道形状挖出基础,注入水,将合适用量与定代的D-2均匀散布其中,D-2在水中自我复制,就形成公路或跑道的实体。再用DD把不齐的部分修平,如同刻刀去掉多余部分,即可成为优质的高速公路或飞机跑道。同样原理,把不同定代的D-2按照计算好的量施放于不同位置,只需加水,即可使其通过自我复制形成事先设计的形状。可以是摩天大楼,码头、跨海大桥,也可以是家用器具,小到戒指耳环,无模成型。配合DD的修整,可以精巧到如同雕刻或压铸。而D-2落到军队手中,用于修筑防御工事或是交通设施还不是大问题,但军队是为打仗存在的,目标是要杀人,可想而知首先会把D-2当做武器,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危险了。

为了搞清究竟存在多大危险,凯伦从造成杀伤性角度对D-2进行了专项研究,结果震惊地发现可能造成人类从未经历过的一种灾难——D-2的聚合状态需要靠水分子保持,如果水分子含量不够, D-2便会逸入空气。那时取决于空气湿度。湿度大,飘逸的D-2能够捕捉到足够水分子,聚合增大,达到比重大于空气时会落地,在地面继续裂变到定代极限。但若是空气湿度不够,飘逸的D-2则无法聚合,捕捉到水分子也难以建立牢固链接,D-2便会在空气中继续飘荡,随风扩散,直到有足够湿度才恢复裂变和聚合。这可以造成极可怕的后果,一旦飘逸的D-2被吸进人类或动物的呼吸道,因为呼吸道中有足够湿度,D-2就会附着在那里增长,堵塞呼吸道,撑破鼻腔、气管和肺部,造成非常痛苦的死亡。

从这个角度看,D-2作为武器甚至比核弹更恐怖。核弹毁灭的只是一定区域,随风飘逸的D-2却不知会扩散到哪里,也不分对象,凡是呼吸的生物都可能遭殃,甚至较湿润的树木、鲜花,蔬菜、庄稼,都会成为D-2寄生裂变的载体,被增殖的D-2包裹和压垮。飘逸的D-2还可以堵塞城市上下水管道,使城镇成为无水世界,阻断河流,填满水库,造成洪水泛滥等等……类似的恐怖画面可以无穷无尽地展现,使凯伦夜不能寐,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虑。她体会到了当年开发原子弹的科学家们的恐惧,但是她却没有法西斯即将扼杀自由世界的理由支撑自己,也没有一个共同的群体相互分担。

怎么办?!从D-2诞生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就像鱼缸里的气泡,分秒不停地往上冒。一方面是如此大的成就,会给她带来享受不尽的荣耀和利益;一方面则是超出想象的人类灾难。科学家造出的核武器已经给人类压上了可能万劫不覆的厄运,难道她要再以科学之名给人类加上另一重毁灭?凯伦并非自命清高、不屑名利的人,但是到了这一步,对她就没有选择的问题。她不能为自己的发明付出人类前途的代价,那不是科学家,而是魔鬼。对此她不会有丝毫犹豫。此前没有马上动手销毁D-2,只是因为付出的心血是她的人生,在一挥而去前多留点时间,不是不舍,只是为了别离。

没等艾沙答复,凯伦就已经动手。到时候了,不能再拖延!立刻就让D-2在世界上消失!万一有人报告了D-2的进展,军方说不定马上会接管,打开保险柜,拿走所有资料,拷贝所有电脑硬盘!实验室的所有资料都不得带出,成果都在这里,这制度平时是为防止丢失或泄漏,此时对军方接管和垄断却是再方便不过。凯伦利用局域网启动了实验室里的全部电脑,包括所有存储设备,进行相关性检索。凡是跟D-2和DD有关的资料、程序都被调出集中在一起。

艾沙一时把自己的被解聘放到一边,劝说凯伦:“你已经有了DD,你完全有可能突破控制关,没必要非得销毁。”艾沙从到这个实验室就投身D-2项目,三年来他跟凯伦一样废寝忘食地走过了一道道难关,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几乎都伴随D-2。他知道凯伦的一直纠结,因为只有他知情,凯伦也就把他当做唯一可以分担的对象讲了所有担心。他以为搞出DD后凯伦可以舒缓心结。他们曾做过实验,把D-2置入兔子呼吸道,待D-2裂变增大到影响兔子呼吸时喷入DD,DD拆解的D-2还原成无害的水分子,兔子很快就转危为安。不过凯伦当时并没有如释重负,说的是难道能让每个人都随身带着DD喷剂吗?何况进入呼吸道的D-2如果定代超过五十,一小瓶DD也是不够用的。

“DD虽不能解决一切,总是看到了希望,你还可以继续研究,找到更好的办法。我即使不在实验室,也会愿意继续帮你。”艾沙恳求地说。虽然他还没有家室,不知道有孩子的滋味,但是此时体会到销毁D-2如同杀死亲子的感受,也体会了父母见到孩子有危险会忘记自身的不幸。

“我已经想通了,DD不能自我复制,因此跟不上D-2增殖,这个悖论是无法突破的,因此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另一方面,没有DD的话,D-2飘逸的危险对所有人是共同的,各方都会忌讳,反而可能达成如同核威慑一样的平衡。可是有了DD,反而更敢于把D-2当武器。尤其是掌握DD的人会对另一部分人使用D-2。我们必须明白,搞科学的人不能把科学当作一切。所谓的科学如果没有以对宇宙的谦卑为前提,就一定产生大危险。人类必须要有节制,要自我设限。科学只能适可而止,不要希图一切都可以为我所用,也不能有掌握一切的上帝心态。那样一定会遭报应的。”

“可是……你节制了,别人不见得有你一样的想法,仍然会继续。在同一个大时代,你能搞出D-2,意味着其他人也不会离得太远。以今天的手段和设备,以及纳米科技达到的水平,可能不久就会有其他的人搞出同样东西。”

“如果是那样,人类避免不了毁于自身的话,只能说明那就是人类的命定。对命定我们没有办法,但至少不要毁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凯伦与艾沙对话的过程中,一直在电脑上调文档。“不能犹豫了,现在还在我们控制中。一旦有更大势力插手进来,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那时魔鬼放出了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艾沙不知道该说什么。凯伦抬头看一眼艾沙。“这样做对你也有好处。如果没有销毁,政府或军方介入后会知道你参与了D-2的全过程。你已经是他们不信任的对象,那时处境可能会变得更糟。”

最后的说法打动了艾沙,他不再劝说凯伦,应该先想自己。被解雇不是仅仅失去了工作,他在美国的工作签证也会随之取消。安全审查不通过,寻找其他工作的路会被堵死大半,继续留在美国就会成为非法。可他还能去哪里呢?回新疆是他绝对不想的,哪怕是在美国当非法移民也不回去。但美国政府若是知道他参与了D-2会怎样?会用什么方式让他封口呢?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在美国上学、工作已经八年。他真心喜欢美国,只想在美国安静地生活,努力工作,办下身份,有一天能把在新疆的家人接来,过上平安和没有恐惧的日子。现在,这个如此普通的理想也面临破灭。他竭力淡化他的维吾尔人身份,不提自己的民族,不讲新疆的事,他希望他人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他和维吾尔的关系。他愿意做一个美国人,最高理想就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然而他的身份如影随形,不可能消失,每次被揭开,似乎都会变得痕迹更深,深入骨髓,让他自己都不敢往里看。

凯伦打开只有她知道密码的D-2专用保险柜,让艾沙把里面的所有D-2取出,放入操作仪,做好定代归零的准备。她自己继续在电脑上搜索与D-2相关的文件。相关与否主要不是看文件标签,而是靠电脑检查是否曾有相关的使用。哪怕和D-2项目有过最微小的联系也会留下痕迹,被搜索出来,再由凯伦进行甄别。凡是被认为应该销毁的文件,集中到一个专门的存储器上,从原位置删除,并且由特别软件进行处理,确保不可恢复。

艾沙把D-2从保险柜中一一取出,十九个特质小钢瓶,如大罐啤酒,拿在手里却沉重许多,给人感觉极为坚固。其实那主要是为心理上的安全感。D-2真出什么问题,再坚固的外壳也没用。

艾沙一向佩服凯伦的专业水准,对她的人格也高度尊重。她公正、有原则、可信赖。但是他也对凯伦的强势心生反感,虽然表面不会流露。西方女人的风格是他无论如何难以适应的。他喜欢温柔依附的女性。他不喜欢凯伦的另一个方面是她对中国的喜爱。他从中学就在中国内地,汉语在维吾尔人中算最好之列,可是口音仍然听得出不是汉人。凯伦却是闭着眼睛不看长相,一定以为是地道的北京人在说话。凯伦父母当年是伯克利大学的激进学生,信奉毛泽东主义,文革中跑到中国寻求理想,立志到北京郊区插队落户一辈子。凯伦就是那时出生的,从小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直到中学毕业才和父母回到美国。凯伦在心里一直把中国视为故乡,感情上比对美国更亲。而艾沙却是每当听见中国这个词都会有生理上的不舒服

艾沙把D-2钢瓶放进操作柜逐一打开,取出里面的D-2管。D-2管是艾沙设计的,每个外形一样,区别是里面的D-2定代不同。定代在钢瓶外壳上明显标注。D-2管本身则是在所附晶体上存有定代等信息,需用仪器才能读出。D-2管的门机构可以连接各种支持设备,既能让计算机连通操作,也能十分精确地将所需D-2从管内提取,不会逃逸,也不回让其他D-2随之溢出。

他把十九个D-2管一一装进D-2定代设备,与实验室大型计算机相连。凯伦的背影在实验室另一端的电脑主机前专注地搜索和检查文件,虽是背影也传递出浓烈告别之情,全无其他心思。艾沙并无计划,也从未想过,因此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什么如同鬼使神差,他的手好像并非由自己控制,从排成一列的D-2管中拿出两个,放进了裤兜,如同那是餐厅桌上任人取用的方糖。他迅速打开抽屉,拿出一模一样的两个D-2管(抽屉里一堆空管)送入清洗器加水,再将注了水的D-2管补进空位,和其他D-2管排列在一起。这些动作他操作过上百次,几乎凭下意识即可完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他一直盯着凯伦,而凯伦一直盯着电脑。

艾沙将十九个D-2管并联在一起,这是同时归零的方式。若是每个D-2管单独操作归零,管上晶体携带的信息会被操作仪上显示,装水的空管是藏不住的,但是凯伦对艾沙的并联没有异议,不但效率高,从形式感上也更符合她的决心。

艾沙和凯伦戴上了专用防护面罩,同时把DD喷剂放在手边。这是操作流程中的安全规定,防范D-2溢出。等到凯伦操作定代仪,将所有D-2的裂变代数归零后,艾沙借助操作臂将每个D-2管在密闭箱中依次打开,和凯伦一块查看。摄像画面显示管内都是一汪液体,符合归零后D-2的形态。逐步提高密封箱内的湿度,继而喷水,都不见任何增殖迹象,可以确定已成死的纳米物质,完全安全,不再有任何威胁。也彻底无用。

下一步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销毁——所有的原理论述,设计文件,实验数据,还有制造D-2和操作设备的电脑程序,如果这些在,有设备,D-2很容易搞出来,也可以重新定代或归零。一旦这部分被销毁,即使设备还在,也如同废铁,既不能制造D-2,当然也不能控制D-2——如果还有D-2存在的话。

“再仔细检查一下。”凯伦又看了一遍存放D-2的保险柜。尽管柜门一直开着,一目了然里面全空。她还是伸进手去来回横扫,好像可能存在隐身的D-2管。“一旦这步销毁做了,还有D-2没销毁,危险可就大了!”凯伦只是陈述事实,并非怀疑艾沙,却让艾沙心惊肉跳。他几次想是不是拿出裤兜里的D-2管,却怎么说不出口。裤兜就像着了火一样。

跟D-2相关的所有文件集中在一个存储器上。最终要销毁的文件量相当大,是数年工作积累出的。但是对电脑而言,无非是一次彻底格式化处理,文件就绝不可能再恢复。所有文件都在实验室中,外面没有任何备份,所以在这里销毁,也就是在整个世界消失。电脑对彻底格式化的指令一次又一次要求确认,每次都更强烈地提醒后果。在最后一次询问跳出后,凯伦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敲下确认键。

随着格式化光条开始移动,一切成为不可逆。哪怕此时立刻终止,已经格式化的部分也无法再挽回。这些文件构成相互支撑的体系,哪怕毁掉一点,整个体系就会失去自洽,不再发挥功效。而所有的硬件设备也相当于抽掉了灵魂,变成空的,死的。格式化光条势不可挡地移动。这一切的形成是漫长岁月分分秒秒的积累,销毁却是如此地横扫一空。这销毁不仅是抹掉记忆,而且是杀死生命,是将凯伦年复一年的昼思夜想,绞尽脑汁,放弃享乐的生命被她自己杀死。失去这些文件,即使凯伦自己也难以从头再来,没有几年的时间,不可能再重建体系。

艾沙知道凯伦等于选择了和他共进退。她不仅仅是简单地放弃了一个项目和成果,今晚的销毁很快会被他人发现,即使不知道真实目的到底何在,也会被视为一种背叛。研究所将不会容她继续待下去。她在科技界的名声也会因此蒙污,失去前途。因此她这个举动除了使她失去前半生,也让她的后半生跟D-2一道归了零。

注视光条移动,泪水从凯伦双眼流出,流过脸颊,滴滴坠落。她不掩饰,也不擦拭,而是似乎沉浸于一种残酷的美感。她说话的声调相当冷静,是对艾沙,更多的是对她自己。

“人类总是相信可以控制灾难的发生,纳米界提出各种方案,宣布各种准则,但前提是要所有人都负起责任,都有理性并且自觉遵守。但是世界的现存机制,无论是学术功名的认可,还是商业利益的刺激,都在鼓励人放弃长远责任,拥抱眼前名利。即使不是被名利吸引,科学家的探究冲动,挑战的狂妄,也会让很多人欲罢不能。其实我何尝不是,这种冲动如同魔咒那样不可遏制,D-2不就是这样搞出来的?”

“不,不能自己制造了发生灾难的可能,却把避免灾难发生的责任推给所有人。而所有人里只要一个不负责任,或是心怀恶意,灾难就可能发生。人类从来不会全有理性和道德,社会制造了太多怨恨和冲突,可能导致不惜同归于尽的报复,甚至就是以滥杀为乐的变态。制造电脑病毒并不会给人带来好处,无法按照理性理解其目的,但就是有人乐此不疲。人性的这种恶,一旦掌握了D-2无法设想……”

凯伦这些话让艾沙心跳,但此时他还没有深入体会在他裤兜里仅存的、失去了所有解决方法和控制手段的D-2,到底会有多沉重,会给他的生命带来多大的改变。他此时的意识还停留在相对简单的层面:这算不算偷盗?是否违反了伊斯兰戒律?他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对美国政府的报复?还是对自己生命的补偿?或是要为凯伦保住一点成果?不清楚。只是这样做了。



除了卧室有张床,艾沙的房子基本不像住处,不过杂乱中自有秩序,也有满足各种需要的装置。比如常年要用的灯光无需开关,随着人到哪就亮到哪,人离开一段会自动关闭。需要调整不同光线时,只需对着空气说一声,就会相应地变换。

家里电脑座机上显示弟弟呼叫他了几次。他和在西安上大学的弟弟每天都在网上说几句,今天回来晚了。他回呼过去,西安那边是白天。弟弟打开了手机视频,匆匆走出图书馆,到楼梯角落才说话。虽然他们每次聊的都是家常,仍然要避开他人。今天弟弟显得格外紧张。

“他们要给我们的手机装监控app,凡是在内地的维吾尔人都得装!我们以后在手机上做任何事他们都会看着!”弟弟恨恨地说。“简直没法活了!所有维吾尔人都被当成恐怖分子!……”

每次跟弟弟说话,艾沙都像是自己也在校园里那样紧张,不自觉地想看身后有没有人听。他急促示意弟弟不要说下去。弟弟却一句接着一句骂。他不得不厉声喝止,又一次告诫弟弟不要管政治的事,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考上美国研究生是唯一出路。只有将来把全家接到美国,才能得到最后安全。

这一幕几乎天天相同上演,同样的话他也几乎每天对弟弟说。但是他今天重复说时,心里已经没有了以往的肯定。他在美国了,从不参与政治,努力再努力地工作,却是因为不被美国政府所信任刚被解聘。

这他不能对弟弟说,现在全家的希望和依赖都在他身上。他必须给他们保持美好的前景,哪怕是幻觉,让他们觉得有奔头。新疆多年形势紧张,最近南疆几地的民众相互呼应,同时上街抗议示威,当局担心事态扩大,便以反恐为名切断了网络和电话。南疆是维吾尔人为主,汉人为主的北疆却一切正常,民族歧视已经毫无遮掩,也毫不在乎。艾沙的母亲和其他弟妹都在南疆老家,网络和电话一断,两边便相互茫然不知。弟弟还说了一个情况,在中国内地上学的所有维吾尔学生都被加强监控,不让随便回新疆。

艾沙其实一直对维吾尔人的处境痛心和愤怒。他不赞成恐怖活动,是因为觉得没有用,只是白白牺牲,还会带来更多的镇压和痛苦。既然没有能力反抗,能做的就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他是家中长子,父亲去世,一切靠他,他必须负起保护家庭的责任。但是对那些反抗者,他从来都是尊重的。对恐怖主义的理由,他也同情:侵略者让我们世代生活在恐怖中,我们还他们一时的恐怖都不行吗?凭什么打起国家名义就成为法律的化身?凭什么强权可以肆意恐怖,反抗强权就成了犯罪?

他心绪很乱。遭到解聘,原本期望从此留在美国,把全家接来的打算一下失去了基础。自己的安全审查没通过,弟弟考上美国研究生也可能受牵连,能不能拿到签证都会有问题,更不要说全家合法地移民。这对他的打击很大。还有一个没有回头路D-2,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听到有人告诉弟弟维吾尔学生集中学习,他不敢再说是什么,匆忙中断通话。以后弟弟的手机被装上监控app,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艾沙围着工作台转圈,什么都干不下去。几次拿出手机调出那个名字,却没按下拨号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实在太想有个人说一说了,不需要帮他做什么,就是听,今天的冲击在他心里膨胀,喘不过气,他需要深呼吸。

手机在手中震动,屏幕亮起来,正是刚才调出的名字。难道是他无意中拨过去的?他下意识地马上按断。不对啊,虽然他总是关掉手机铃声,可若是拨过去的不该震动啊。他正要从手机通话记录上看一下究竟,手机又震动了。是她!是她打过来的电话。

“在家里?”

“在。”

“我做了台式清真羊肉,想给你送点。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吃。但是一点不饿。“我想吃。”他回答。

“等着。”对方挂掉电话。

如同吹来一阵清风,让艾沙清爽了很多,至少不再憋气。他认识这个女人不到两个月。他们不是情人,二人之间保持距离,规规矩矩,但显然也不是一般关系。放在两个月前,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会有一个女人进出他家。从他离开学校自己租住了这个地下室,几乎从无客人进过门。

他们相识在艾沙常去的清真寺。艾沙是虔诚穆斯林。为了避免碰见维吾尔人,他不去突厥人的清真寺,而是到东南亚裔穆斯林的清真寺。一次祈祷结束后,阿訇请教徒们一块参加清扫,那次清扫的指挥者就是她。她是亚洲人,面相有少许阿拉伯特征,大眼凹陷,颧骨突起,乌黑头发,皮肤白里透红,保持穆斯林妇女的传统特质,穿着朴素,风度端庄,包着不露一丝头发的头巾,又有现代知识和能力。阿訇介绍她来自台湾,名叫百灵,是人类居住环境领域的专家,新近才转到本寺参加祈祷礼拜。百灵以她的专业眼光发现清真寺的地毯上滋生着大量螨虫,已经达到有害健康的程度。因为信徒在清真寺都是赤脚,手和头会在跪拜时触碰地毯,很容易感染,因此百灵向阿訇建议组织灭螨的清扫活动,自己愿意提供技术指导。

看过《黄祸》的人会熟悉百灵这个名字。她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曾在大陆潜伏,成为黄士可的情人,暗中推动福建反叛。在台北被中国核弹摧毁后,她参加台军突击队占领中国核基地,准备以摧毁北京进行报复,结果被爱着她的李克明击毙。在本书,她是因为间谍身份暴露而不得不撤出中国大陆,被台湾军事情报局派往中亚,刺探东土耳其斯坦独立运动的情报。而她来美国则是受到双重派遣。

清真寺平时分男部女部,艾沙和百灵一般碰不上。搞清扫却是男女信徒在一块。百灵作为指挥者,不但给艾沙分配任务,还有机会跟他聊。听到艾沙说她是回族时,她没有反驳。其实回族是共产党划的,蒋介石不承认,质问信仰伊斯兰算回族,佛教徒就得算佛族,他信仰耶稣是不是就成了耶族?岂有此理!因此台湾是没有回族的,只算作汉人穆斯林。不过百灵让艾沙认为她和汉人不一族也好,有助于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百灵的确是穆斯林的后代,但她自己并没有宗教信仰,顶多在生活中遵循一些从小形成的习惯。她进清真寺扮演虔诚穆斯林,就是为了接触艾沙。当她在中亚成功地得到了东伊运组织的信任后,对方提出请她帮的忙。因为艾沙坚决回避和维吾尔人接触,东伊运多次碰壁,已经没有办法,认为百灵不是维吾尔人,也许更容易。如此有趣的循环,看得出东伊运对艾沙的重视。据百灵了解,东伊运重视艾沙在于他是制造精密装置的奇材,有能力造出可以通过飞机安检的武器,如钢笔刀,戒指枪,项链手铐等。百灵并不知道东伊运具体想做什么,但如此盯着艾沙,肯定是在策划重大项目。台湾军情局对此深为关注。他们除了要中国自身的情报,还要知道其他人会对中国做什么。既可以用来做交易,甚至可以透露给中国,也可以看有无合作的可能。东伊运作为影响最大的暴力抗争组织,一直被台湾所重视。于是军情局批准百灵赴美,看似拿着东伊运的钱去接触艾沙,实际是要查出台湾方面感兴趣的情报。

百灵和艾沙当然不是巧遇,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安排。台湾军情局对艾沙的照片不断放大后,看得出他脸上皮肤粗糙,毛孔大且深,确定患有严重的螨虫感染。通过对艾沙性格特征的研究,决定以此作为接近他的切入点。以治螨为名促成清扫活动是作业方案中的步骤;百灵保持传统穆斯林女人温柔谦卑也是迎合艾沙的设计,包括她跟艾沙交流时从英文对话转到中文对话,周围无人听得懂会加强艾沙感觉和百灵的相通。还有百灵要一直用东土称呼新疆,虽然艾沙不像一些海外维吾尔人那样教条,谁说新疆就拒绝对话,但也喜欢这种尊重维吾尔人心理的称呼。

百灵在清真寺的治螨清扫过程,向参加清扫的信徒介绍螨虫的知识和危害。她描述的螨虫滋生条件让艾沙听上去就像是说自己的家,描述螨虫感染的症状也符合艾沙自身的感受。他是有洁癖的人,一旦知道有这样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就会浑身难受。清扫结束后他向百灵请教,百灵当即用棉签擦拭艾沙的脸,在随身携带的显微镜下给艾沙看。那是艾沙第一次看到螨虫形象,厌恶得全身起疙瘩。百灵随即告诉他不必担心,现代方法可以很好解决。不过不能只去消除脸上的螨虫,根源是在居住环境,消灭居所的螨虫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她愿意帮他。

随即百灵去了艾沙居所。果然,无窗的地下室久不通风,潮湿发霉,东西堆放太多,还有长年积累尘垢,都适合滋生螨虫。百灵指导艾沙应该如何改善,给艾沙留了灭螨药。随后一段时间,百灵从指导艾沙在居所灭螨,到教给他如何消除皮肤的螨虫感染。百灵利用艾沙的特长,请他给清真寺制造可以昼夜不停地满地游走吸尘的机器人,同时自动施放微量杀螨药,保持地毯卫生。艾沙也给自己家里做了个小号吸尘机器人,改变了以前久不打扫的状况。两人在这些过程中越走越近,百灵从单纯的指导治螨进展到帮助艾沙安排生活,打理房间,有时还做饭一块吃。自从艾沙出国,很少有这种私人交往,更不要说是和一个漂亮女性。他在心理上对百灵的亲近和依赖越来越强。但他们始终没有越过界限。艾沙一生从未和家庭以外的女人走得这样密,一方面是不知道如何与女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文化和宗教上的保守让他格外严谨。台湾军情局因此要求百灵避免主动,同样的严谨才更吸引艾沙。

艾沙不停地看时间,他提前打开了连接车库摄像头的视频画面,百灵差不多该到了。他租的房子多一个车位,自从百灵来访,就成了她的专用车位。艾沙在车位前装了一个摄像头,目的无它,只为每次能早一点看见百灵。

百灵的车开进车库,轻车熟路停进车位。他喜欢看百灵下车,尤其是打开车门后先伸出的左脚。她总是穿考究的鞋,在长裙下优雅着地,每次都让他觉得美妙难言,甚至觉得有点像偷窥而不好意思。百灵手提饭盒走向电梯间。戴头巾的穆斯林美女,她的形态气质让他欣赏不已。当他操纵摄像头跟踪百灵时,突然发现前面有聚在一起的几个身影,立刻绷紧了神经。车库平时很少有人,更少见几个人一起。从百灵背影也看得出紧张,但还是继续往前走。那几个身影横在通往电梯间的路上。

艾沙把镜头推上去,四个十六七岁的白人男孩,从穿着打扮就看得出是街头不良少年。租住这栋公寓的大部分是穆斯林,常遭周围街区的混混寻衅滋事。有时混混们会钻进公寓,在车库或楼道乱喷侮辱穆斯林的涂鸦。艾沙担心他们把百灵当作目标,从工具柜最下格摸出藏在里面的手枪,冲出家门。

当他冲进车库,果然几个混混已经扯掉了百灵的头巾,调笑着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包得那么严,脱光衣服才好看。百灵的斥责在混混的起哄中显得特别软弱。

“住手!”艾沙大喝,车库里嗡嗡回音。

面对艾沙的枪口,混混们僵住。百灵趁机脱身,跑到艾沙身后。

“滚出去!”艾沙摆动枪口。混混们无声挪动脚步,退进步行楼梯的防火门。在门在被关上之前,一个混混大声骂了句脏话,一群脚步轰隆沿着楼梯跑掉。

艾沙看百灵,花容失色,头巾掉在肩上,衣服凌乱,领口被扯开,露出胸口。当今女人着装常常特地敞开领口,让人的想象从敞开处向她们的乳房延伸。但是对一个传统穆斯林女性,却是羞愧之极的暴露。百灵迅速整理衣服。手里还拿着给艾沙带的饭盒。艾沙接过饭盒,背过脸去。刚刚对她胸口的一瞥,似乎是看到她的裸体,让他晕眩。如此娇弱美丽的女性,给他做好饭送来,却遇到这种侮辱,真让他痛心自责。

他把手枪递给百灵。“你需要保护自己,以后随身带着。”

百灵不自觉地身子缩后一下,“我?……不……”

艾沙也立刻觉得不合适。这么大的手枪,让她带在哪?她敢用吗?说不定成了送给歹徒的武器。他自己备枪只是想吓住坏人,但是百灵这么娇弱,没吓住坏人先吓住了自己。

艾沙收回枪。“好的,我会给你另外的东西。”

他脑子闪过D-2。对于他,摆脱关于D-2的纠结,最好的莫过于找到必不可少的作用。D-2若可帮上百灵,至少在眼下,会让他在心理上舒缓很多。

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这想法并非刚刚产生,他从D-2一出来就从应用角度设想过D-2枪。只需一个简单的发射器,像小孩玩的水枪,只是喷出的水不连续,是一小团。加入D-2,就会在水团中瞬间增殖成物质团块,获得动能,沿着发射轨迹加速,对目标产生打击力。大小取决于D-2的多少及定代,从黄豆到铅球大小,既可以如子弹那样射入人体,也可以像拳头那样只是把人打倒,可以单发,亦可连发,全看发射器如何控制。艾沙设想的D-2枪状如微型冲锋枪,装上微小的D-2管,只要有水就可以无穷尽地射击。这设想萌生之初他已经做出一个样品,只是没进行实验。那时动用D-2必须有凯伦同意,而凯伦对武器深恶痛绝。为了过凯伦的关,艾沙做的发射器看上去与武器无关,倒像女人皮肤保湿用的喷雾瓶。发射水流速度不高,形成的打击力因此有限,不会致命。即使这样,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给凯伦看,一直放在家里。不过现在倒是正好,就像是专为百灵防身准备的,各方面都合适。

为了D-2枪的设想,艾沙甚至把提取D-2的设备样机拿回了家。那设备是艾沙自己设计并负责定制的。样机也由他处理。样机仍然可用,只是精度差很多。实验室能论个拾取D-2,样机只能论团拾取,D-2数量在一千到两千之间,差别就是这么大。不过对于给百灵护身,这精度也够。他拿回的D-2定代五十代, D-2团发射后会生成介于乒乓球到拳头大小的固体物,正好。

“先吃饭!”百灵阻止他,好像只关心他吃饭,自己刚刚的遇险已经放在了一边,也不关心他要给她做的是什么。

艾沙不回答,不抬头,正在最紧要的操作——从D-2管中拾取D-2团置入发射器“弹夹”。艾沙先放了两个D-2团准备用于实验。如果没问题,会装更多的“弹药”让百灵带着。发射器平时就像化妆品,需要时打开保险,按一下发射一弹,长按则是连发。

两团D-2装入发射器,艾沙立刻把D-2管仔细锁进保险柜。百灵坚决不让他马上做实验,一定先吃饭。艾沙不得已吃了几口百灵的羊肉盖浇饭,有口无心地赞了句“像我们的抓饭啊”,就开始实验准备。

他找出防护面具让百灵学他戴上。百灵拿面具在脸上比划一下,笑拒太夸张了,面具硬,带子紧,会在脸上压出痕迹,破坏形象,带口罩行不行?

“口罩对纳米就像老鼠进城门,一点用也没有。看见这个标志没,只有这种纳米级防护面具才有效。虽然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以前没做过实验,必须以防万一。如果纳米逸在空气中,人吸进会堵塞呼吸。还得保护眼睛,D-2附着在眼睛的湿润粘膜上增殖,即使不致命,眼睛也保不住,所以必须是能防护整个头部的面具。”

艾沙声调平平,却把百灵吓得连吐舌头,乖乖戴上面具,听任艾沙给她拉紧面罩封口,仔细系住。艾沙随后教给百灵如何使用发射器。平时按发射器压钮只是喷出一小团水。一般人不知何用,歹徒也不会在意。发射器底部有隐藏机关,按特定方式拨动便会将一个D-2团置于发射位置。那时再按压钮,D-2团便随水团一块射出。现在通过实验来看打击力度会有多大。

考虑到要对付的歹徒一般都近身,艾沙找了块一寸厚,高宽跟人差不多的板子靠在墙上,让百灵从两米半外对木板发射。无需瞄准,打中木板什么部位都可以。目的是吓住坏人,不是要取命。尽管艾沙一再说没事,百灵还是紧张,终于下决心闭上眼睛,朝着木板按下发射器。

随水喷出的D-2在两米半的距离加速度不够大,到达木板时形成状如高尔夫球的固体,打在板上如敲脆鼓,板上出现一道从上到下几乎贯穿的裂缝。固体弹回落在百灵脚下,却没有停止增殖,就像充气那样眼看着膨胀。“硼”一声爆裂,从球状体扩展成面积大数倍的一摊,继续膨胀。增殖速度加快,再发出更大的爆裂,扩展成面积更大一摊,膨胀速度继续加快……

艾沙惊呆了。脑子拼命转动,力图明白发生了什么。第三次爆裂使得工作间地面都感到震动。幸亏下面是车库,一般无人,要是住家听到就会报警了。爆裂迸出的碎块掉落在工作台和其他地方。按这种加速度继续不知会达到什么规模,造成什么危险。先得制止D-2增殖爆裂,然后再说其他。艾沙头脑够快,直接从材料架上抄起喷漆罐对着D-2猛喷。漆可以隔绝D-2与空气接触,也就阻断了D-2自我复制所需的水分子。果然喷漆所到处D-2停止增长。D-2吸收水分子造成房内湿度迅速下降也使增殖减慢。很快喷漆全部覆盖住D-2。迸到其他地方的D-2碎块也在爆裂,但是规模小了很多。艾沙挨个喷漆,亏得材料架上漆有多罐,喷完就换。每个看得见的D-2块都喷上漆后,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令人恐怖的爆裂声,只是变得如沙漠般干燥。

艾沙打开浴室和厨房的所有热水龙头,门大开,增加空气湿度。在干燥条件下每次爆裂都会造成D-2逸入空气。热水蒸汽让飘逸的D-2可以抓到水分子进行自身复制,增殖到比重大于空气时才能落地,形成看得见的D-2团,才可以对其喷漆封闭。飘逸的D-2最危险。幸亏他们事先带了面罩。果然四处出现新落地的D-2团增殖爆裂。艾沙不断喷漆,到处搜寻,直到再也看不到继续增殖的D-2。房间里已经充满水汽,不可能有D-2在那种湿度中继续飘逸。

百灵一直惊愕呆站,刚挪动脚步。“别动!”艾沙喝了一声。百灵已经踩破一个喷过漆的D-2团。那个D-2团在充分水汽中迅速膨胀,亏得艾沙补漆快,未发生爆裂,否则又会迸得哪儿都是。百灵吓得僵住身体,伸出一半的脚不知该怎么放。

艾沙找出白笔,小心翼翼地把喷了漆的D-2团都画上一圈,活动时可以清晰看到,避免踩上。“幸亏没水,D-2进到水里是没法控制的。”艾沙喃喃地说。“不过那样也不会飘逸到空气中,会一直裂变到头。”

工作间到处画着白圈,活动时得随手拿着喷漆罐,万一踩破D-2团时马上喷漆。他们转移到厨房,那里飘落的D-2只有几处,比较安全。艾沙仍然不让百灵取下面罩。百灵煮了咖啡也没法喝。艾沙双手撑头,苦苦思考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马上可以断定,只是艾沙实在不敢面对——是他拿错了D-2。他本要拿裂变五十代的D-2,这个一定是裂变六十代的D-2,也就是其中的每个D-2机器人可以自我复制六十次!当时他的确闪过是否拿一管六十代D-2的念头,因为知道太危险立刻否定了。但很可能就在那一闪念间,心手分离,加上排在一起的D-2管都长一个样,使他拿了已经决定不要的。

如果是裂变五十代的D-2,置入发射器的D-2团裂变后形成的固体再大也不会超过大碗,眼下的状况只有裂变六十代的D-2才可能形成。凯伦对D-2最高定到六十代,再高就不敢做了。D-2机器人的大小是七纳米,D-2管内的空间是直径一厘米高三厘米,可以容纳6.33乘10的19次方个D-2。那么多D-2裂变七十代,形成的物质足以埋掉半个美国!裂变八十代就可以埋掉整个地球!就连裂变六十代也够噩梦了——生成的物质可以把二千五百平方公里地表埋在三十米下,所以凯伦才那么坚定地要销毁D-2,不惜同时毁掉自己一生。

艾沙终于鼓起勇气求证,用仪器读取D-2管的信息,深呼吸屏住气,仍然是眼前一阵发黑,果然错!刚才给发射器放置D-2的那管正是裂变六十代的,另一管才是裂变五十代的。艾沙顾不上焦心,先做一番计算。现在屋里散落的这团D-2,裂变六十代后形成的物质不会超过两立方米,因此不必担心房间被填满或被撑坏。这让他稍有放心,只要不惊吓到他人,至少可以自己悄悄处理麻烦。

实验室里以前只是对个体的纳米做实验,从未如此成团释放过。裂变过程发生爆裂是刚发现的性质。原来认为由于表面的D-2容易捕获水分子,下面的D-2困难,加上裂变需要的热能存在传输问题,因此裂变速度应该逐步变慢。现在看,D-2有一种争抢表面位置的性质,以更易捕获水分子与获得能量。如果空气足够湿润,这种性质形成的张力便会导致正在生成的物质发生爆裂,以增加新的表面,让更多D-2占据有利位置。随着体积增加,爆裂能量会越来越大。艾沙头脑里出现D-2物质绵延至天边,爆裂如同新生星球的表面那般排山倒海。当他手中这管六十代D-2裂变到最后阶段,爆裂将会达到如同天地毁灭般。那场景使艾沙全身发抖。他用红色油漆笔在六十代的D-2管上涂抹。蔓延的红色像是粘稠的血。再不能搞错!再不能!他将D-2管仔细锁在保险柜中。要给保险柜加固,明天就动手!

整个过程中,百灵始终坐在艾沙对面端详他,看似天真不解,既不明白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又感觉挺刺激。直到艾沙把涂红的D-2管重新锁进保险柜,才想起百灵就在旁边。他开始试图给百灵解释,似乎是想安慰她,但是又拿起纸笔,一边计算一边自言自语。他描述D-2可能造成的灾难,倒不是希望听到百灵的回应,只是潜意识中需要的释放。

尽管知道百灵也是专家,但是居住环境学科比起艾沙的领域还是太文科了,所以艾沙给百灵解释技术问题总会不自觉地用对技术盲的方式。他描述那管六十代D-2裂变后形成的物质,会把长宽各一百里的大都市——类似纽约——全部埋掉。高层建筑即使还能看到,也变成陡峭山峰而不再有建筑模样。五十代D-2形成的物质会少很多,但也会把十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变成一块大石头。更可怕的是大量D-2被抛到空中。一千个D-2抱团在一起才刚到微米级,得增殖几十倍后才能落地。D-2在湿度低于15%的空气中可以长期飘浮,并随着干燥气流大范围扩散。如果是在人口较稠密地区,可能被几千万甚至上亿人吸入,在他们体内长成致命异物。每个裂变五十代的D-2可以长到拳头大小,每个裂变六十代的D-2则会达到立方米级……

这些艾沙早就知道,只不过以前是抽象地知道,根本不会跟现实联系在一起。而刚刚目睹了那爆裂场面,现在眼下到处是白圈,再设想会出现的危险,同时又知道解决手段都已销毁,感受的威胁便会陡然增大百倍。艾沙觉得所有的D-2都在自己头脑里裂变、膨胀、惊天动地,头似乎要被炸开,厚重的D-2压得他全身骨头像要碎了那样疼痛。他发出的呻吟从面罩中传出。百灵把咖啡推给他。他摘下面罩大口喝干。水龙仍然放着热水,蒸汽使房顶都变得模糊。

咖啡让艾沙冷静了一些。

“我得告诉凯伦。”

这是一个重大决定。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想你不该放弃。”百灵小心翼翼地开口。“D-2有危险,也有特殊价值。为什么不能用来保护伊斯兰世界呢?比如用来帮助正在遭受苦难的维吾尔人。这是一种资源。不容易得到。我们穆斯林缺乏资源。D-2能用来修路,造码头,筑工事,需要的话能造比中国万里长城都大很多倍大墙。我们不搞恐怖,但是挡住异教徒,从此跟他们不来往总可以吧。当然这只是比喻。我的意思是,如此神奇的事物,应该深思再做决定。现在神迹在你手里,这是真主的旨意,就看你能用它干什么。这种时刻实在应该冷静,有勇气,能负起男子汉的责任,不要被压垮。你冷静一下,好好思考,然后再做决定好吧?”

这话若是别人说,会被艾沙当成空洞道理听不进去,从百灵嘴里说出却深深打动他。他同意需要多一些时间考虑,现在暂时不做决定,也不再去想D-2。已到深夜,今天真是漫长多事的一天。他手拿漆罐送百灵出去,进入楼道才帮她摘掉面罩。他目送百灵走进电梯。庆幸这种时候有她陪伴身边。他那时没有注意到百灵带走了还剩下一发的D-2发射器。虽然他事先说过是送给她的,但是实验结果出现如此意外,明知放置在内的D-2已成极端危险之物,照理该还给他才对。不过艾沙不会怀疑百灵,即使发现发射器被她带走,也会认为是因为发射器在她手上,没想那么多,被她无意识地随手收起的。她是个纯洁女性,会还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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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18日星期三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7:一个村庄的政治实验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wlixiong)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7:一个村庄的政治实验

欧阳中华赶最早班的飞机从北京到西安。西安的一个志愿者到机场接他,直接开车赶往周至县滩歌村。高速路上车辆稀少。在没有摄像头的路段,志愿者把他的奥迪车开到一百五十公里。中国很多偏僻地方也通高速路,不是因为有需要,是因为官员可以从修路中捞钱。仅看那些高速公路,跟发达国家差不多,甚至因为路修得晚显得更规整,但是一从高速路上下来,就进入另一个世界。一条肮脏大道从镇中央穿过,两边是样子差不多的房子,几乎都是后来盖的,蒙满灰尘,显出同样的灰头土脸。毫无特色的建筑,区别只是大小不同。被街边建筑挡住的背后小巷,则遍布垃圾粪便和自得其乐的野狗野猫。

欧阳先去了镇上公安派出所。接待的警察只说当事人已经报案,其他概不回应。这状况早可预料,欧阳没多废话,从进去到出来不超过五分钟,只是做个姿态。

刚驶出镇子主街,去滩歌村方向的路口,一个身穿迷彩服戴红袖箍的年轻人学交警模样站在路当中伸手挡车。一根碗口粗的树干横放路面。两边都有车被拦下,数个迷彩服挨车查问。他们有的帽檐反戴,有的叼着烟卷,一看就是地方上的二流子。

对红袖箍不着调的盘问,西安志愿者反问他是干什么的。“抓逃犯!”红袖箍指路边牌子,上有一份警方通缉令,看去贴了不短时间,已相当残破,不知是一直贴在这,还是被临时揭来当幌子的。通缉令上的照片引得欧阳多看了几眼。一个叫武拉的年轻女子被指黑社会头目,聚众闹事,持刀杀死武警军官,又纵使恶犬咬伤特警。只是那照片透出的秀丽纯洁全然无法和黑社会联系在一起。通缉令悬赏二十万元奖金,是特大案才有的重赏。

红袖箍要求打开汽车后备箱,志愿者却要先看有检查权力的证件。红袖箍回答人人有权协助政府查逃犯,然后像给人情似地指点——不想被查交五十块钱就算了。欧阳看到另一个迷彩服正从前面的农用车拎下一袋菜,就不再要求把菜都卸下检查里面是否藏人。路边堆了一堆这样勒索的财物。照理说五十块钱比那袋菜都便宜,但志愿者只是 “呸”了一声。

红袖箍扭头向路边饭馆的窗子里喊:“大牛哥,这车不让查!”

饭馆里走出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大汉。虽然已不是最冷时分,多数人还是一身冬衣,大汉却只穿一件贴身背心。一身黑黢黢横肉,胳膊跟人腿差不多粗,配着喝啤酒鼓起的肚子,按俗话形容就如一个黑铁塔。身后还跟着两个迷彩服,每人手里晃着一根尖头短铁棍。

大牛看了看车牌。“西安的车就牛逼吗?这儿他妈的可不是西安地面,是老子说了算。不交钱就别过,滚回你们西安去!”大牛干脆不用查逃犯做幌子了。

志愿者低声问欧阳是否报警,声音有点颤。欧阳摆摆手指。这种地方别指望警察。镇派出所离得那么近,不会不知道有人在路上设卡。且不说他们是否串通,即使警察来了让车过去,大牛说的没错,这是他们的地面,他们可以使各种坏招,带来的麻烦就不是一点钱的事了。欧阳拿出五十元钞票。

大牛瞪起鼓眼。“打发要饭的呢?你以为老子停下喝酒,从座上起来走到这儿,还带着俩弟兄,就他妈值五十?——五百!”

欧阳的神态不变,似乎五十元和五百元没有区别,拿出的五十元顺手放回钱包,数出五张一百元钞票,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递到车窗外。红袖箍一把拽走钱,隔着挡风玻璃向志愿者呸一口痰,双手把钱交给大牛。

在大牛的嘲笑和辱骂中,横在路面的树干被挪开了一辆车的空当。车起步时,站在大牛身边的迷彩服伸出铁棍的尖头顶在车上。车里能清晰地听到划道的声音。志愿者脸上一阵痉挛。这辆奥迪车刚买不久,他一有空就会擦洗。但是他没停车,只是开动了喷水和雨刷洗掉被吐在玻璃上的粘痰。

大牛在《黄祸》中先被师傅派给欧阳中华做保镖,后来当了欧阳组建的“绿卫队”队长,在不断使用暴力的过程中最终变成欧阳无法控制的魔鬼,用极血腥的方式才将其除掉。在本书中,两人关系不像《黄祸》那么纠结,欧阳搞滩歌村的实验已经一年多,原本只是听说滩歌村支部书记老张有这么个儿子,二十好几不务正业,仗着身高力大,聚集一群不良青年,专做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勾当。因为大牛平时很少回村,欧阳也不是总过来,他们这是第一次相遇。值得庆幸的是大牛并没想到他面对的是欧阳,否则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他过去。

一向待在县城的大牛这回把手下都带到镇上,而且在这开始搞他们的营生,应该不是临时回来一下,而是村里人说的那样,是被他爹调来当还乡团的。欧阳从昨天接到电话,听到大牛带人打散了正在开会的村委会,满街追着委员打,还砸了村主任老李的家,立刻意识到非同小可。看似普通的治安事件,既没出人命,也没有重伤,这种事每天到处都有,但是对于欧阳却显示出一种根本性威胁。一伙乡村流氓的出现,甚至可能使他精心策划和数年实施的大格局为之夭折。他之所以在第一时间紧急赶来,就是担心若不及时处置,说不定就此崩溃。

欧阳心情沉重,他的格局难道如此脆弱吗?



旁白(欧阳中华的格局)

《黄祸》中的欧阳中华写过一本讨论人类未来的书——《精神人》,提出以精神审美取代物质消费,把人类永不满足的欲望从物质世界转投于精神世界。他认为人类最终脱离动物的标志就是从物质人完成向精神人的转变。与今天的经济社会不同,精神人社会以文化为核心,充分满足人的生理所需。而生理需求是常数,不需要经济无限发展,物质生活保持在与生态、资源相符的适度水平就足矣。社会发展将转到不受资源限制的精神领域,追求无止境进步的人性将从不断提高的审美获得满足,既能让人得到比物质消费更大的满足,又不会威胁生态环境,是唯一可让人类兼得的未来出路。

实现这种转型靠所谓的“环保”是不行的。环保人士忙碌的垃圾分类,保护动物,反对核电等活动,只是对外表演和另一类职业饭碗,周而复始,从起点回起点,作用变成给消费社会补台,反而其苟延残喘的时间更长。作为中国民间环保界的头牌领袖,欧阳中华却对环保日益生厌,日益转向更多地思考政治,乃至彻底的社会革命。

欧阳后来写的书——《什么民主救世界》,与无条件赞美民主的主流不一样,他从人类和生态关系的角度,论证通行的代议民主不能改变人类在有限资源中追求无限满足的悖论,反而是一种纵容贪婪的制度,让手握普选权的民众驱使当选上台的执政者不断推动物质主义。他表示人类必须要民主,但需要的是一种能够节制物质主义的民主。找到这种民主方式对人类的前途生死攸关。他因此提出了另一种民主模式——“递进民主”。

书没有获得成功,倒不是遭受批评,他不怕批评,而是得不到多少反应。他把电子版放到网上供免费下载,自费印刷五千册书全部送人,最终却发现很少有人读完。他组织了几次学界研讨,虽然他人脉广泛,请来不少人,但是到场的学者们对他的理论却不具体谈,只是笼统地表示代议民主已经运转了二百多年、被无数大师思考和论证,另起炉灶搞一套既无根基,也不可能更高明。这种话在欧阳听来等于没说。他需要的是针对具体内容的具体批评。而“递进民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学者们并不想仔细了解,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只是想当然。欧阳最后忍不住说:“既然你们不认为我在其他方面是个笨蛋,怎么就认定我会笨到一定要到你们面前当民主方面的笨蛋呢?”

欧阳放弃了通过理论让人接受的想法。理论的作用只是让他自己想明白问题,却不能指望别人跟他一样思考。理论再完善,在人眼中也只是千万种说法中的一种,只是论述和角度不同而已。这年代人人通过网络讲自己的道理,基本不会去听别人的道理。单纯描述病症还可能得到共鸣,因为人们有对病症的共同感受。开药方却完全不同,那需要认真思考才能把每一环搞懂,一环扣一环地连接成逻辑,而在碎片化和轻薄化的网络时代,谁下那种功夫呢?

他坚信自己的理论是未来方向,但是方向需要运动才能达到。他可以不在乎外界怎么看,形成运动却必须让人们接受。打破困境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实验,在现实中做出一个验证样板。事实胜于雄辩是陈词滥调,但的确是真理。只要有了一个看得见的榜样,就不需要人们通过思考去理解,而是一目了然;也就无法随意质疑、张口乱批,而是成者为王,自然被人们认可。

欧阳放弃绿色拯救协会,转搞村庄治理促进会,就是为了进行实验。选择村庄做实验点,一是因为中国有村民自治法律,可以提供相应的空间和保护;二是村庄是中国社会的基本单位,如果一个村能做成,其他村就能如法复制。而村庄自治和地方自治只是规模不同,只要村庄相互按照递进民主的机制继续组合,只是增加层次的复制,规模就可以不断扩大,直到包容整个社会。因此一个村的实验就可以检验递进民主,回答所有质疑,用事实说服人们。让整个社会发生转变取决于第一颗种子。外人看,欧阳原来的“绿色拯救协会”是大主题并且与国际接轨,“村治会”相比却如同下乡工作队,档次大大降低。但是欧阳心里清楚,原来做的不管看上去多光鲜,也不过是一个绚丽花哨的幻影,而小小滩歌村却是通向伟大未来的针孔,一旦穿越,就会进入人类历史的新天地。



车开进滩歌村,干净的街道跟多数村庄的肮脏比,让人眼前一亮。这就是成果啊!欧阳刚来这个村时,最深印象就是满街装在各色塑料袋里的垃圾,散发恶臭,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垃圾是村庄状态的标志。当家家把街道当成垃圾场时,人们不是不知道乱扔垃圾对谁都有害,正是因为有人往街上扔垃圾又没法管,往街上扔垃圾就成了一种愤怒和无奈的表达,说明的是社区死亡。乡村本来最需要社区,历史上也一直靠的是社区。当专制摧毁了社区,回过头来再想以代议民主的方式搞自治,结果仍然会回到专制——中国村民自治失败的原因就在这。

滩歌村街道的变化看似小事,却从本质上显示出递进民主的效力。在一起生活的人必定有对社区的需求,关键是要有合适机制替补已被专制摧毁了的传统载体,社区自然就会起死回生。不过滩歌村的社区目前还经不起冲击,看似是独立运行,其实一直还是在村治会卵翼下,没遇到风浪。现在随着村治会遇到的挫折,浪头就打到村里。欧阳看到他曾住过的那家房东,平时远远就会打招呼,这回却提前拐进了另一条巷子。平时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没出屋。只有无忧的儿童照常在街上喊叫奔跑。

村治会在村里租了个农家院儿,供驻村工作人员生活。自打递进民主进入常态运转,村治会就有意退出,目前只留一个驻村者做观察和记录,一般不参与村庄事务。驻村者没有亲眼看到大牛打人现场,事后了解的情况,大牛带了二十多人进村,村委会委员全都挨打,主任老李被打得最重。一般的闹事总会找个理由,大牛一伙却只说 “老子打你怎么着?”“老子就是要打你!”欧阳没有细看驻村者写出的报告,事情很清楚,全村人都明白大牛不过是他爹的枪。

老张当了二十年村书记,一直是滩歌村的土皇帝,在村东头跺脚村西头都会晃。以往的村民选举村委会都是按照他的意图,选出的村委会也是他的傀儡。但是自从搞了递进民主,他的权力就如蒸发般消失,虽然仍是党支部书记,表面上什么都没变,递进民主产生的村委会却不再被他操弄,村民也不再围着他听令。他成了一个闲人。

前面老张没敢怎么着。欧阳到这搞实验是县委书记亲自交代的。北京来挂职的副县长还专门到村里做了安排。欧阳中华背后的线头在北京,老张根本够不着,只能忍气吞声,也约束着大牛不许到村里惹事。大牛人虽混,对他爹却是言听计从。这使欧阳的实验搞了一年多,一直相安无事。

老张住在村里,对官场的风吹草动却一直紧盯。最近终于得到证实,欧阳的北京靠山已经退位,挂职副县长也被调回。镇长亲口告诉老张,县里原本就不愿意自己地盘被外人插手,人家在位时没办法,既然退了就跟县里没关系了,镇里也不会再支持。

昨天大牛打人后,老张得意洋洋地在村里转悠,很久没有如此巡视自己的领地了。他装作不知道大牛干了什么,只是说“那小子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被打肯定也是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他碰上正在调查的村治会驻村者,威胁说,“你可要小心啊!那小子缺心眼,不知受谁挑拨,总说要找你们算账。打几下也就算了,我是怕他下手不知轻重,把你打出毛病,打成残废就更麻烦!”这话把驻村者吓得不轻,陪欧阳去村委会主任老李家时一直左顾右盼,生怕大牛突然出现。

车上刚被划的痕迹从前车门贯穿到车尾。送欧阳来的西安志愿者也显得紧张,在老李家门口特地掉好车头,停在可以立刻开走的位置。他表示会等在车里不熄火,万一有事,欧阳他们一上车立刻就可以冲出去。他还约定另一种情况,万一欧阳被堵在里面脱不开身,他会马上去报警。



老李是个中年汉子,显得气力衰弱,精神颓唐,仍在床上半躺。家里已经收拾过,打砸痕迹还是满眼可见。至少十几块被打碎的玻璃是临时用纸贴上的。对欧阳带来的大包小包礼物,老李只是软软地摆了一下手。

“别麻烦了,还是另找别人干吧……”

看来暴力是最有杀伤力的。曾几何时,老李意气风发。欧阳鼓励他,作为中国第一位按照递进民主方式当选的村主任,他的名字将载于历史。老李当选后超努力地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得到村民公认。本来一切都在理论预期的轨道上,作为实验样板,村治会多数人都认为已经成功,可以准备发布成果和推广经验了。没想到大牛团伙的一次暴力行为就让局面全盘改观。村委会今天无人上班,立刻陷入瘫痪。大牛打人时发的狠话,谁敢当选就打谁,不仅是对现任村委会的威胁,还会让替补都找不到人

昨天通电话时,老李已经向欧阳表示辞职。这也暴露出问题。照理说老李完全不该对欧阳辞职。他不是欧阳任命的,辞职也该向选举他的人而非向外人。这说明滩歌村的递进民主仍然是外来输入的,当选者潜意识中还是把村治会当成主导。不过这也是难免的,连宇宙运转都需要上帝踢第一脚。滩歌村的第一脚显然还没到位,还得继续踢到底。

“你们在城里,一年下不来几次,他们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们要在村里过一辈子,成天跟这些恶人面对面,担惊受怕,日子怎么过?”老李的妻子冷眼看着欧阳中华,生怕他再影响老李。

“我刚才在镇上去了派出所,他们保证处理打人者……”

“别说派出所了,出事到现在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老李妻子更加生气。“我是坚决不同意他再干了!”

欧阳心里明白,大牛团伙的暴力符合当地政府的期望。他们早就把递进民主当成威胁,那明摆着会使他们失去对村庄的控制,因此不但不会惩处大牛,说不定还在背后唆使。老张知道欧阳的靠山退位的消息,只能是从政府管道放出的。他们会很愿意让老张父子搞垮滩歌村的递进民主。欧阳从派出所警员的态度完全看得出不会真管,但是不跟老李的妻子这么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欧阳递给老李一叠钱。

“这是一万块钱,给你治伤用,也把砸坏的家具换一下。是否继续干是你的权利,但是我个人请你再坚持一段时间,不用多,两个月,到时候一定让你按照自己的愿望选择……”

“两个月?!那些混蛋说随时就来。两个月还不得让他们给打死!”老李的妻子抢在前面,生怕老李答应。

“你们放心,我有办法让他们不来。我们接触时间不短了,老李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没有说了不算的时候。这次你尽管相信我,如果他们再打你,我赔十万块钱给你……”开口就是钱,欧阳心里知道有多俗,可同样清楚这最能奏效。除了钱,他还要装出自己有足够的势力,撑得住局面,压得住当地政府和老张父子。“回到北京我会和有关部门讨论这次发生的情况,上面一定会重视!”

“有关部门”、“上面”……其实都是虚的,欧阳自己清楚,其实什么都没有,这么说只是为了给对方想象的空间。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给钱。而钱也没剩多少,眼看没有后续了。他本来制定的原则是整个实验都不能给钱,因为用钱换来的参与不是真的。凡是用钱搞起的事情,即使膨胀得再大,一旦没钱就会如撒了气的气球瞬间瘪掉。递进民主要靠内在驱动力,跟靠外部输入支撑的模式完全不同。但是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死板的人,该灵活的时候可以很灵活。

欧阳的保证那么坚定,递过来的钱又那么真实。老李不再坚持,老李妻子也不再阻挡。老李不撂挑子,其他的人也就可以稳住。欧阳将和老李一块召集村委们开会,老李表态,欧阳打气,让村委会坚持运转下去。但是不能让其他村委知道欧阳给了老李钱,否则即使其他村委没有老李挨打这么重,也该每人给个几千才能平衡吧——这就是用钱做事的不利后果。

欧阳叮嘱了老李,老李表示当然明白。但如果老李知道在村委会开完之后,欧阳给了村支部书记——也就是大牛的爹老张五万元,一定会再度不干的,而且会异常地气愤。



老张是个芝麻官,但是在他的小世界称霸几十年,却养成一副霸王嘴脸。他原来对欧阳还收敛。副县长在他眼里就是大官了,何况是从北京来,对欧阳却毕恭毕敬,言必称老师,给老张留下深刻印象。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老张在欧阳面前立刻昂起了头。

“我哪受得了你看望,别把我整死就得感恩了!”

老张咧开肥厚嘴唇,露出抽烟熏黑的牙。这是欧阳来滩歌村后第一次登他家门,虽然还是居高临下的神情,毕竟是主动上门了,比什么都能说明力量对比的变化。“上级让我写报告呢。你在我们滩歌村搞得这套,只让村民选举小组长,违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省里都过问了。”

欧阳懒得跟他费口舌。一个地头蛇土霸王,要对缩小了村民选举的范围发难,恰恰说明缩小范围打中了要害。专制者搞假选举,范围越大越容易操纵,怕的就是缩小范围,马上就会让选举变成真的。不过,为了防范被抓把柄,欧阳从开始就要求对递进民主的选举,都要按人大颁布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再走一遍规定的步骤,所以挑不出毛病。



旁白(减小民主规模的意义)

欧阳中华认为真正的民主,前提是参与者能充分沟通。而沟通的充分性和参与人数成反比,因此只有小规模群体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递进民主就是先在可以充分沟通的小规模群体实现民主,再由群体选举代理人进入上一层次,组成高一层的小规模群体进行充分的沟通协商,然后再选举代理人进入更高一层……欧阳把这样逐层实现的民主比作“矢量求和”,是对所有参与者的意志不断综合,逐层提炼理性,民主才可能是面向全局和展望长远的,人类从经济社会转为文化社会,非递进民主别无它途。

邓小平把土地分给农民承包,放弃毛时代的人民公社,曾想让农民回归传统的自治,并通过了相应法律。然而专制政治和自治从根本上不相容,农村的实际权力一直掌握在中共的村书记手中,村民选举的村委会要么有名无实,要么充当傀儡。老张长期是村里的土皇帝,便是这种产物。

为什么村民服从村书记而非是自己选的村委会呢?问题就在规模。滩歌村近八百户人家,二千七百多人,这么多人怎么进行协商呢?哪怕每人发言一分钟都得两天两夜。而无法沟通和协商,相互一定会有矛盾,选举也一定不会一致,村书记作为另外一个权力核心就会有人依附。何况当局会把一些实权交给村书记,村书记用来根据效忠与否进行奖惩,村民就更会分化和归顺。

欧阳在滩歌村做的实验,直接点中了阻碍村民自治的要害。他按照农村现有结构——家庭、邻里,村民组、行政村,把村庄的选举和管理分出层次。每个家庭出一个代表,十到十五户自由组合一个单元,由家庭代表一块自我管理,并选举本单元的村民代表。由村民代表组成管理村民组的委员会,选举村民组长;再由各村民组的当选组长组成行政村管理委员会,选举村主任——老李就是这样当选的主任。在这种结构中,村书记面对的不再是成百上千容易分化的村民,而是若干个村民组长。村民组长当然是听村委会的,因为村委会由他们自己组成的。即使书记掌握着政府下拨的救济款,村委会一方面会要求村民不得擅自从书记处领取,否则会被追还,一方面要求政府按照法律交由村委会分配,否则提起诉讼。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变化,使村书记立刻变成了闲职,村民自治也随之显出真实的生命力。

欧阳相信,只要一个村可以实现真正自治,中国几十万个相同性质的村庄就可以通过复制实现自治。一个村虽然小,却具备了递进民主的下、中、上三层,已经是完整的结构,递进民主的向上扩展也只需按照中间层次的方式复制,不断地增加中间层次。因此只要有一个村实现了递进民主,就可以作为起点,通过横向复制和纵向复制,把递进民主扩展到整个社会。

滩歌村对于欧阳中华,就是这样一个起点。



在老张面前,欧阳打开进门时就拿在手中的纸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万元一捆的五捆钞票,一手拿钱,另一手轮番把钱一捆一捆从下面抽出换到上面,像是在洗扑克牌。欧阳看着老张。老张双眼盯着那摞钱,从开始的气壮如牛软了下来。

欧阳说:“你写什么报告我不管,也不在乎。我想问的是,你能不能管住你儿子,让他不许在村里行凶打人?能管住,这钱就是你的。不过,你不想要钱也没关系,我会找到能管你儿子的人。这点小事我不需要从省里或北京派人过来,你自己也知道市价,用不着出周至,五万块钱就能找到人下掉你儿子一条胳膊。”这么说话不是欧阳的秉性,但是他善于演戏,也以演戏为乐。他对江湖谙知,只有这种流氓方式才能治住流氓。

老张嘴上还是不软,但也不敢太过分,一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欧阳这种京城来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串上大人物;二是五万块钱在眼前,真金白银,不要白不要。

“管我儿子?管多久?你没生儿子不知道——儿子大了不听爹的。我再怎么管他,也顶多管住他两个月。”

“好,两个月内,你儿子再动村里人一手指头,我找你算账。”欧阳没兴致讨价还价。老张说的时间和他答应老李的一致。他相信这也是一种预示,两个月内他一定找得到解决方法。他把五捆钱扔进老张怀里。“给我写个收条。”

老张咧嘴狞笑,写条递给欧阳。写的是:今收到老欧还款五万元。

“什么叫还款?”欧阳斜眼看老张。

“你们在这乱搞,耽误了我好几笔生意,最少损失了三十万。”老张无耻到明着承认他掌控村庄权力是为自己敛财,也是对欧阳发泄他心中憋了许久的恶气。

欧阳把老张写的条放进口袋。

老张咧开大嘴笑:“你收了可就是认了!你还欠我二十五万啊!”

“这是你的材料,会放进我们给你建的档案。你的所有表现我们一直有记录,包括你今天说的话,你这个条,也会记下来存档……”欧阳打住不再往下说。老张听了却有些发毛。

欧阳临走前最后敲打他一次:“别的账咱们以后再算。这两个月你要是管不了你儿子,对不起这五万块钱,到时候别怪我对不起你!”

“你啥时候对得起过我……”老张咕哝着,气势没那么强了,挺着的胸脯也塌下去一半。



回程走高速路的另一个口,为的是绕过大牛的路卡。西安志愿者怕车再被划,欧阳也担心老张通知大牛堵截他闹事。驻村者在前面副座,欧阳说要在后排睡会儿,其实并无睡意,只是希望不被打扰地想一想。他是那种人,纠结中的想法不对人说,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说出来的就是可以一环一环论证或实施的。他不认为谁可以给他出主意,他自己都不能解决的,还有什么人能帮他?

带驻村者一块离开,倒不是因为驻村者表现的恐惧。欧阳本可再派几个人过来,不过再怎么也多不过大牛的人,而且没他们的无赖无良,注定斗不过地头蛇。仔细想一想,若是派来的人保护不了村委会,甚至自己也被大牛团伙打,又无法惩治对方——目前结果很可能是这样,反倒会造成村民信心崩溃,那是最糟的,因此不如把驻村者带走。即使这种撤离会让村民有被抛弃之感,至少能够避免发生崩溃的危险。欧阳离开滩歌村前勉励村委会全体,让他们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坚持工作,以不变应万变。尽管他自信满满地给他们打气,许诺两个月一定彻底解决,但是他自己清楚并不清楚能否兑现。眼下这段只有先靠老张管住大牛了,能否保证并无把握,但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按欧阳的计划,一旦滩歌村的实验成功就要全力造势——邀请学界前来考察,进行研讨,形成论文;组织重要媒体深入采访,形成密集报道;还要在网络上传播……这些都已开始筹备,成为村治会这一段的主要工作。滩歌村将作为示范基地,供全国的乡村自治人士学习取经。村治会也会培训大批志愿者去各地推广。待滩歌模式在全国开花后,递进民主就有了向上层扩展的基础,顺理成章地形成递进民主的结构。然而似乎又是功亏一篑,是不是又一次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

夕阳光影透过眼帘滑动。高速空气摩擦金属车身。隐隐的挫折感如山洞中的风在欧阳心底流动。迄今为止,他不能说全无成果,但是与他的目标比差得太远。独辟蹊径总是这样,蹊径没有阵营,也就得不到阵营的支持,只有踽踽独行的寂寞。

“其实也是好事。”当他用Skype给陈盼打字,让她暂缓村治会正在筹备的滩歌村实验成果发布活动后,简单说了这边的情况,陈盼的回复是:“在没卖票之前遇到砸场的,总比戏开演了再来砸场好。”

陈盼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慰他。欧阳心里也有这样的庆幸。筹备中的发布会原定九天后就要开。一旦对外宣布实验成功,把学界和媒体请到滩歌村来观摩,再发生大牛闹事、当选者撂挑子不干的事,不等于当众被打耳光吗?原想用成功样板说服不信的人,反会让他们更有否定的理由。大牛闹事是迟早要发生的,即使滩歌村没有大牛,别的村也会有。乡村恶势力不是递进民主自身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是中国农村社区衰败后普遍生的癌,但是必须由递进民主来解决,否则递进民主自身也过不了关。从这个角度,早发生比晚发生好,应该被视为天意要求在经住所有考验后才进入推广,是很好的事。

但是这种理性逻辑并不能使欧阳的心情变好。他原来知道老张家有这么一个混儿子,却只当成普通的乡村小流氓没放在眼里,未想可能造成如此危害。现在看是一个重大失误,本该提早主动地面对和解决。若是不能迈过村霸和暴力这道坎,乡村民主所做的其他一切都可能夭折。而他对整个人类社会未来的安排,也会因此栽在一群流氓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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