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走」愛爾蘭獨立/抗爭點滴(二)

由愛爾蘭坐長途巴士到仍然由英國統治的北愛爾蘭,並沒有經過預估的邊境關卡。在共和軍反抗英國時期,邊境關卡曾經發生英軍向懷疑「恐怖份子」開槍的事。

經過掛了英國旗和北愛區旗以及英國大選競選宣傳(英國於七月四日舉行大選)的Unionist親英城鎮,才知道已經進入北愛爾蘭。我們的目的地是德里Derry ,經過四個幾小時,終於到了這個北愛第二大城市。四分之三人口屬天主教徒,有強烈愛爾蘭認同的德里,市中心周圍都見到愛爾蘭國𣄃,還有共和軍被囚者協會。建築物有好多政治壁畫,畫了民權運動的重要人物,Bloody Sunday 及其他被英軍射殺嘅死難者,亦有不少巴勒斯坦𣄃。不經意以為自己仍然身處愛爾蘭。

不過,德里和跟愛爾蘭其他地方不同,愛爾蘭其他地方於1921年以後就成為「自由愛爾蘭」的一部分(當然灰記不會天真認為立國就萬事大吉,愛爾蘭作為資本主義國家肯定很好多問題,特別是基層/勞工,婦女和少數族群受的壓迫,全世界都有共通的地方),德里就因為天主教徒佔大多數,而英國以往長期利用選舉制度(在親英社區設立多些議席,天主教社區一家只有一票而並非一人一票),保證親英派主宰市政府。佔大多數的天主教徒同非親英派就因為政策傾斜,而備受剝削同歧視。

這些就是1960年代興起的民權運動,以及後來共和軍暴力抗爭的客觀基礎。一踏足這個美麗城市,就感受到它的哀愁與傷痛。隨著共和軍停止暴力抗爭以至和約簽訂,德里人就用更有創意的方式來表達他們沉重的歴史,繼續發揚自由德里Free Derry 的精神。

自由德里Free Derry是德里天主教/非親英人士對自己社區的稱號。整個城市都充滿抗爭的vibe 。在民宿的廚房就掛了一幅畫畫了YOU ARE NOW ENTERING FREE DERRY(你正進入自由德里)標語的複製畫。民宿外的Chamberlain Street 就是1972年1月30日 Bloody Sunday(血腥星期日)英軍最早開槍的地方。

Bloody Sunday tour是好多想實地了解這段歴史的遊客一定參加的導賞團。有些導賞員爸爸或者兄弟是Bloody Sunday的死難者。其實除了Bloody Sunday 有14個和平示威者/無辜市民被英軍射殺之外,德里當年亦經常有市民被英軍或者輔警射擊。我們的導賞員就指年輕時目擊過朋友被英軍射傷,自己亦逃避過子彈。因為那時共和軍臨時派十分活躍,年輕人聚首一起就會被英軍懷疑係暴徒或共和軍(想起這幾年香港一些年輕人經常被懷疑這樣那樣)。

德里於1960年尾進入軍管狀態,要由Battle of the Bogside 講起。1969年8月,親英份子/新教徒遊行到天主教徒同愛爾蘭民族主義者聚居嘅Bogside(北愛政府只容許新教徒遊行),向被視為貧窮和低下的天主教徒投擲便士,羞辱當地居民。雙方因而爆發暴力衝突。當時德里警察部門下面有輔助警察,基本上由親英/新教徒擔任。他們隨意向天主教徒動武,有一B隊更令天主教教徒「聞風喪膽」,因為遇到他們隨時沒命。Battle of the Bogside 死傷者主要是天主教徒。因此,連當時愛爾蘭共和國總理都發聲,話是genocide種族滅絕,要求聯合國維和部隊進駐。英國當然說這是內政,結果就派了軍隊維持秩序。

在自由德里博物館Free Derry Museum,有一段通訊顯示軍警對天教教社區居民敵視的態度。有個狙擊手向上級報告,見到一個懷疑炸彈襲擊者,應該怎做,上級問他是否看到他手上有炸彈,狙擊手話沒有,上級再問一次,狙擊手再次肯定沒有,上級下令開槍。天主教徒(主要年青人)好容易被懷疑是暴徒,因而被開槍鎮壓,由此可見一斑。

Bloody Sunday 同其他無辜被槍殺死難者家屬,幾十年來不斷向英國政府要求公道(就好像天安門母親)說不可以隨便以國家之名殺人,要求懲處謀殺者。起初英國政府委任一個新教徒為主的調查委員會,報告結果自然說軍人射殺的是暴徒或懷疑暴徒,開槍合法。即使後來可以告上法庭,法官都是根據調查報告說軍人沒有犯法。直至2010年,英國首相卡梅倫才承認軍人開槍是錯誤,向死難者家屬道歉,證明死難者是清白的無辜受害人。但道歉沒有令家屬更容易尋求公道。根據導賞員所講,到目前為止,只有其中一個殺死了幾個人的英軍最終被判有罪,但法官只判他監禁兩年,還可以緩刑,即是不用坐牢。

可以感受到,無論自由德里博物館定還Bloody Sunday 的導賞團,工作人員都並非例行公事,而是有份內在的passion 。我們的導賞員說現北愛爾蘭愈來愈多人認同愛爾蘭統一,新芬黨成為第一大黨就是明證。而英國脫歐之後,影響不少親英派生意人的利益,他們有些基於現實都說贊成統一,以獲取歐盟免關稅的好處。導賞員就說,怎樣也好,他希望有朝一日統一的新愛爾蘭,會有真相和調解委員會,可以撫平天主教社區過去所受的不公和苦難,但就要保障新教徒的少數族群地位。他說不想再見到一個族群壓迫另一族群的國家。

在德里這兩日,真的有不少難以言喻的感慨。

「遊走」愛爾蘭獨立/抗爭點滴(一)

六月下旬到愛爾蘭旅遊,很有興趣了解一下他們脫離英國獨立的歴史。差不多三十年前去過都柏林幾日,對這個城市已經沒有多大印象,只記得曾經去過當地郵政總局,那裡是1916年復活節起義愛爾蘭起義軍總部,以及同英軍激戰的地方。

這次就去現在成為博物館的Kilmainham監獄一看。對於這幾年出入香港懲教所探望在囚朋友的人,參觀監獄別有一番滋味。這個監獄建於英皇喬治時期,在十九世紀薯仔失收的大饑荒年代,監獄囚犯超出容量幾十倍,可以想像饑民千方百計為了坐監而犯法的絕望同無奈,因為監獄環境差極都會有提供食物,不用在外面長期捱餓等死。

後來由於罪犯愈來愈多(連乞食都要坐監),就在英女皇維多利亞時期擴建新翼。說了這麼多,都是想說回復活節起義。起義失敗後有十四個起義軍領袖被捕成為死囚,在這監獄等候行刑。他們五月於監獄廣場逐一被處決,成為烈士。現在廣場牆上面有塊牌刻有烈士的名字,包括Patrick Pearson James Connolly ,都是愛爾蘭家傳戶曉的名字。博物館導賞員說當時被捕領袖們都是慷慨就義,有必死的覺悟。我想起晚清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被處決前寫的名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那種從容與沉重,真是要有好深的覺悟才可以。

復活節起義失敗。不過烈士慷慨就義,就喚醒了很多愛爾蘭人支持共和。1918年新芬黨於選舉大勝,希望跟英國協商愛爾蘭脫離英國獨立,但英方拒絕。1919年愛爾蘭共和軍展開爭取獨立的遊擊戰,對抗英軍同忠於英國的Unionist民兵。戰事持續兩年,最終雙方簽署《英愛條約》,愛爾蘭大部分地區脫離英國組成愛爾蘭共和國,深懂分而治之統治術的英國就將北部Ulster 新教徒佔多的地區劃作北愛爾蘭,仍然留在英國(反對《英愛條約》的共和軍和臨時政府的國民軍在1922到23年曾經爆發血腥內戰,最後國民軍取得勝利。共和軍的激進和「勇武」路線並沒有從此消失,到了1960年代,以年輕人為主的共和軍臨時派在北愛跟親英派以及英軍「開戰」,直至1994年與英國政府展開和談,才放棄武裝鬥爭)。英國在制度設計保證親英的Unionists 長期執政。天主教徒或者非親英派人口佔多的地區長期飽受忽視,當地居民長期面對壓迫和歧視。

受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啟發,1960年代興起民權運動,以和平示威遊行爭取權益,當地親英Unionist 政府縱容親英份子襲擊示威者,後來英國更派軍隊鎮壓,其中1971年發生於貝爾法斯特嘅Ballymurphy Massacre,十一無辜市民被殺。1972年發生於Derry德里(英國叫倫敦德里 Londonderry )的血腥星期日Bloody Sunday ,英軍再次射殺手無寸鐵的和平示威者。英軍血腥鎮壓民權運動,令原本沉寂的愛爾蘭共和軍武裝鬥爭復活,年輕人紛紛加入新興的共和軍臨時派,訴諸暴力和恐怖襲擊,英國政府將之列為恐怖主義組織,殘酷打壓,警察可以未經審訊長期囚禁任何人,只要他們懷疑某人是共和軍,造成不少寃獄。

到了1994年,北愛社會主義工黨以及新芬黨跟英國保守黨展開談判。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亦宣布停火。1998年他們跟英國達成協議,英國承諾北愛爾蘭人將來可以自行決定前途。或者有一日北愛會就是否留在英國還是同愛爾蘭共和國合併進行公投也未定。

說起近年的「和解」,曾經長時間擔任新芬黨領袖的Gerry Adams是一個關鍵和爭議人物。他曾經是共和軍臨時派其中一個領袖,策劃過恐怖活動(這些他一概否認),很多曾經坐牢的共和軍成員感到被他出賣。但佢亦「開闢」了議會抗爭的道路。近年北愛爾蘭多了與愛爾蘭合併的聲音,新芬黨亦成為北愛第一大黨。

暴力與非暴力,身份認同政治,全世界所在多有。怎樣更文明地處理相關爭議?至少,愛爾蘭和英國今日都可以公開以不同角度去討論相關歴史。我就在都柏林Kilmainham監博物館的書店,看到一本由親英派愛爾蘭人寫的有關獨立戰爭和北愛爾蘭歴史嘅書,作者由始至終都認為留在英國自治是愛爾蘭人的最佳選擇,愛爾蘭政府沒有將它列為禁書,亦都沒有指控此書「煽動」和「勾結外國勢力」。

麥高登說好香港故事

中大人類學教授麥高登Gordon Mathews說要說好香港故事。這不是灰記說的﹐是麥高登教授自己說的。

這個名為香港身份認同–過去及將來 Hong Kong Identity Past and Future,由香港人類學會The Hong Kong Anthropological Society主辦,香港歷史博物館協辦,6月14日晚歷史博物館演講廳坐滿百多聽眾,有老有少,有不同族裔,大家聽得投入,發問熱烈,仿佛公民社會別來無恙。

麥高登教授在開講時打趣地說,國安法實施後,這個題目是否可以講。但既然康文署沒有拒絕借出轄下場地,他亦樂於分享他的看法。而對久未再公開觸碰這敏感題目的人,6月14日晚的確是難得的聚會。

教授沒有規避「禁忌」的2019年反修例運動。他在演講會的宣傳帖子上寫道:「學術界普遍認為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始於1970年代,首先是基於功利家族主義utilitarian familism(劉兆佳)—逃避政治的難民以家族為基礎的互助。到了90年代轉為建基於普及文化–香港透過電影和廣東歌而世界聞名。到了21世紀的頭20年則由抗議活動構成身份認同。⋯⋯」 在演講時他亦提到2019年是身份認同最高峰的時期,因為有年輕人對他說:I am willing to die for Hong Kong。他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強烈表達。

他特別重提2014年的抗議其實並沒有得到廣大市民支持,估計支持與反對的比率是4成對4成半。到2019年,運動的獲得廣泛支持,區議會選舉民主派的贏得壓倒性議席,得票率有6成就是明證。

5年過去,香港網上與2019年相關的報道沒有缺席,網媒也毋須跟隨官方定性將反修例運動描寫成黑暴,仍有人會在特定日子冒險以各種方式作出表達,但公開討論幾乎不存在。教授簡單分享了他對運動的一些看法。作為人類學者,他會到現場試圖了解所發生的事,2014年雨傘運動他有到金鐘、旺角作「田野調查」,2019年也不例外。一方面他批評外界過於誇大警方的鎮壓規模,說如果發生在美國,傷亡者肯定多幾十倍。又說不同意破壞公共設施,雖然有示威者對他解釋是為了迫使當局回應訴求。他不無感慨地說,某程度理解北京希望香港穩定,現在香港的確十分穩定。不過,2019年的鎮壓也確實造成傷害,當局也失去了一整代人。

可能很多當年運動參與者不同意,特別是「離散」港人,教授說21世紀頭20年所形成的比較政治性的認同將不再。未來只能回到文化、自然環境等去尋找認同,他依然讚嘆香港近在咫尺的各種自然環境很獨特,對Mirror 能惹起如粉絲般的追捧感到很有趣,也提到西九M+展館香港的作品不應忽視。不過,他亦坦言,對未來香港的身份認同如何走,只能抱走著瞧的心態。

有人問到,現在有十萬計香港人移民海外,比較政治性的身份認同是否會在海外傳承,他斬釘截鐵說不會。他說移民第二代會融入當地社會,成為英國人、澳洲人⋯⋯,帶著香港人身份認同的移民,
那種認同到他們身後就會終止。

而灰記比較有興趣是他所提到的ethnic identity族群/種族認同和civic ibentity公民認同的分別。他說日本和韓國,以至中國大陸,身份認同都是基於族群/種族。他以自己為例(他太太是日本人),他能說流利日語(他自嘲廣東話和中文都十分皮毛),但即使如此,日本人永遠都不會把他看成日本人。而香港內部的身份認同近十幾年有微妙的變化。首先他以自己為例,雖然來港三十多年的他早已是香永久居民,十幾二十年前大家都把他視為「鬼佬」外國人,近年他問學生、朋友是否可以成為香港人,大家都點頭,他反問自己不大懂廣東話也可以嗎,答案依然肯定。

如果懷疑因為他是美國白人和教授身份較容易被接受,他的一位非洲難民朋友的遭遇說明這是一個「普遍」的趨勢,他說這位朋友十幾年前如果到球場打籃球,那些本地華人會「雞飛狗走」,過了幾年,有人願意跟他一起玩,到近年有人把他視為朋友,請他回家吃飯。他說香港這種不管你來自哪方,只要你認同這個地方便是這裡人的公民身份認同正增加,但有一種人被排拒,就是中國內地人,他直斥這是「種族歧視」 。香港人與內地人的隔閡原因複雜亦敏感,而由於講座只有個半小時,教授並沒有再深入講,只是鼓勵大家(在座應該有一些內地學生)多交流溝通。

不能說香港沒有種族歧視(尤其對深色人種。最notorious 是某份報章久不久便以「假難民」或「南亞黑幫」等標題來攻擊少數族裔),而且在上一代人中相當根深柢固。但近年的確看到少數族裔在各領域的參與增多,其中最令人稱道的是說得一口漂亮廣東話,中文造詣比大部分香港人好的前香港電台記者利君雅。可惜不容於官方要整頓的港台而要離職。在灰記較多關注的本地足球界,南亞裔球員簡嘉享、王力威、宏愷志都在最高級別的港超效力,簡嘉享更曾代表香港出戰上屆亞洲盃外圍賽,而20歲的宏愷志亦是香港青年軍成員。除了他們,也有巴西外援,其他國籍土生土長的球員,申領特區護照後代表香港出賽。

多元化和包容其實是十分值得追求的香港特色/認同,否則怎能稱為國際都會。只是香港的土壤正在變化,要多元化和包容不是說說就可以。回到麥高登的講座,其實這正是一次多元化、包容的示範。在坐有不同族裔人士,有人不同意麥教授以crack down鎮壓來形容2019年所發生的事,有人大讚深圳地鐵超級現代化,超市貨品超值,也有擔心廣東話被消失⋯⋯。正如教授所言,他打算終老於香港,對香港未來抱持樂觀心態,所以他特別強調是說好香港故事,忠實地,盡量客觀地呈現他所身處的香港。他打趣的說,有在外地的朋友開玩笑說他為何仍未被抓捕,他對朋友說你以為這裡是北韓。他說香港現在仍比內地自由,至少網絡仍相對自由,這是「一國兩制」依然存在的表現(這種說法恐怕會被外面的人批評是阿Q)。另一方面,他慨嘆2019年有些人不應該被檢控,而仍有數以百計被捕人士命運未卜,最終會否被檢控還是個謎,這也是熬人的。

未必同意教授的所有說法,但直覺他坦率地將能夠分享的看法都分享了,相當難得。

馬來西亞五月的傷口

在被官方定性為敏感的日子看了一齣馬來西亞電影《五月雪》,一齣講述1969年五一三事件的電影。雖然灰記作為上了年紀的人或多或少聽過1969年馬來西亞「排華」、「種族屠殺」的事,但具體嘅情況就不甚了了。

電影非常有心思的舖陳,大量長鏡頭、中遠景的場面調度,避開了血腥暴力畫面,都好像要觀眾冷靜些抽離些(並非冷感)去看這段歷史,又或者是要應對馬來西亞仍然嚴苛的審查,所以冷靜抽離的手法十分必要。灰記和馬來西亞朋友講,呢齣電影應該是其中一齣馬來西亞最重要的作品。朋友回應因為電影雖然通過了審查,但還未在馬來西亞放映,不知電影拍得怎樣,在台灣看過的馬來西亞人就好評劣評都有。

好像說導演張吉安將自己看作是唯一關注五一三事件倖存者的人,引起不少爭議。朋友說其實當地民間和社運圈一直有一班人關注事作的倖存者。不過,朋友都說這齣影片能夠通過馬來西亞的審查,總算係進步。相比之下,一些香港電影不可以在香港放映,幾年前曾經通過電檢公映過的電影,因為導演被視為敏感人物,再安排放映又被迫叫停,這樣就稱不上進步啦。

最後,馬來西亞朋友介紹我看一本有關五一三的書,叫《在傷口上重生:五一三事件個人口述叙事》。佢傳了緒論給我,灰記就引當中一段作結:「本書期望以死難者家屬及其他親歷者、倖存者的口述歷史,提供有別於主流、官方叙事的多元化個人叙事。這些故事並非為了『補充』官方的論述不足,而是打開倖存者的言說和反思想空間,讓直接或間接經歷此事的馬來西亞人得以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並且共同尋求和解的可能。」

(緒論全文:https://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525131?fbclid=IwZXh0bgNhZW0CMTAAAR3CFjXuThTpe8wAVcKh4pyL1Bqpx10TKMFE4A-RXhgFeapQ5giQ8TMfXtc_aem_Afyik5xwJrkFuM-uHo1F2s8YTJDTz1cUzfnfeUeM_QNcDGhpIUYd9Fe6uoEmbKcsAFqo1wa2gsW1gS3AMwXGUe1i)

六月四日無處不在

六月壓抑的日子唯有看書,書名是《新左運動與公民社會:日本六0年代的思想之路》,作者是曾在香港嶺南大學當客座研究員的日本學者安藤丈將。不能被提起的日子又在書中出現,不過不是一九八九而是一九六零年。六月四日當天在日本有四百幾萬工人罷工,抗議自民黨首相岸信介(二戰甲級戰犯,亦是幾年前遇刺身亡嘅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外公)和美國新簽日美安保條約,將日本重新軍事化,違背戰後日本人追求和平的意願。

由學生、勞工團體以至曾經反戰被日本軍國主義政府殘酷壓迫嘅日本共產黨,以及社會黨發起的反核、反美軍基地和安保鬥爭,是日本戰後第一波民主運動。之後有更基進的新左運動,不過,後來出現嚴重暴力和私刑等問題,加上在主流傳媒著意報道負面消息之下,日本人敬而遠之,於七零年代以後的幾十年變得政治保守同冷感,任由政局基本上由自民黨把持。直至福島核事故之後,好多人不再相信政府。發起「重新探尋生活方式」的反核運動。

安藤丈將於本書的前言提到,雖然這一波運動的參與者強調創新,例如網絡動員,個人自主,沒有傳統政黨和組織動員,但其實幾十年前的新左運動亦都強調「重新探尋自己的生活方式」,當時所說的「自我反省」同「自我解放」,都是希望跟主流的生活方式說再見。他說不必過份強調現在的「新」,可以向以往的運動學習,同時亦要學習以往運動眾多的失敗經驗。

安藤說,其實他的書是探討「失敗」,他說:「假使那場運動的『失敗』來自運動者的無知,或不誠實,或政治勢力的打壓,那麼我們該沒有辦法從那場運動的歷史當中學到什麼吧。然而本書想探討的是,問題就出在,所謂的『失敗』來自那些真心想要改變社會的人們所採取的行動。如果這些人的真誠竟然得到了反諷的結果,那就無法否定未來的運動者也有可能會陷入同樣的困境中。正因如此,學習『失敗』的歷史,是有意義的。」

他在新版作者序強調,全世界幾乎所有政治/社會運動都無法短期內產生明顯政治效果,即是如果要以短期內有明顯政治效果來衡量運動的得失,幾乎所有運動都是失敗的。但如果不這樣衡量,任何社會運動於人的日常生活留下什麼痕跡,就有好多事情可以探討同學習。他舉一個例子,近年日本社會,男性藝人對女性嘅性侵/騷擾及藉權力的欺凌,受到前所未有的嚴厲檢視。這個可說是女性主義實現的一個例子。如果從一九七零年代的婦解運動計起,足足經過了半個世紀,當中經過長時間的累積才產生近年的變化。

說到「失敗」,好像幾年前香港的「本土派」就攻擊民主派是失敗主義,行禮如儀。而這年不少民主派、左翼、年長者都心存歉疚,覺得對不起年輕人,甚至極力討好他們。但正如安藤所言,只要真誠參與同面對,誠實地生活,是毋須感到欠了誰,更無必要去討好誰。

不管台海如何風高浪急,最讓人在意的是來之不易的民主自由

中美角力停不了。8月2日晚,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率領參眾兩院數名代表訪問台灣,成了東亞,以至世界大新聞。

事前中國官方多番表達不滿和作出軍事報復的警告 ,但阻擋不了佩洛西訪台。訪問後北京高調進行實彈軍演,於東部戰區向台灣海域發射導彈,部分導彈更射落了日本沖繩附近的「專屬經濟區」,然後戰機飛近、飛越台海中線多日(台灣軍方亦有發訊號彈回應),隨後亦宣布於接近朝鮮半島的渤海進行演練。此外,中方決定制裁佩洛西及她的直系親屬(但沒有具體內容),停止與美方各方面的合作和對話,最新的動作是制裁包括台灣駐美代表蕭美琴在內的7名「台獨頑固分子」。不過,中方的反制,特別是升級的軍演,只惹來美國、歐盟、日本以至台灣當局的批評與譴責,5名美國國會議員更於佩洛西訪台不足兩星期後訪台,完全漠視中方所表達的憤怒。

至於這次台海事端,誰是贏家誰是輸家,不同立場的評論自有不同的結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台海從此不安寧。

在一連串針對台灣的軍事演練的同時,北京於8月10日發表《台灣問題與新時代中國統一事業》白皮書,是繼1993年和2000年後第三次發布「台灣問題」白皮書。除重複台灣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一部分,聲稱「在中共的引領推動下,70多年來特別是兩岸隔絕狀態打破以來,兩岸關係獲得長足發展。兩岸交流合作日益廣泛,互動往來日益密切,給兩岸同胞特別是台灣同胞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外,也將新近的台海緊張局勢歸咎於民進黨「謀獨」行徑以及「外部勢力縱容鼓動台獨分裂勢力滋事挑釁」,意有所指地稱外部勢力的滋事挑釁「加劇兩岸對抗和台海形勢緊張,破壞亞太地區和平穩定,既違逆求和平、促發展、謀共贏的時代潮流,也違背國際社會期待和世界人民意願。」

然後強調北京以最大的誠意謀求以「和平統一,一國兩制」方式解決「台灣問題」,但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針對的是「外部勢力干涉和極少數台獨分裂分子及其分裂活動,絕非針對台灣同胞,非和平方式將是不得已情況下做出的最後選擇」。不過,此次白皮書沒有承諾於實現統一後,不派駐軍不派人去台灣管理,與先前白紙黑字承諾的台灣可以保留軍隊和實行全自治相比,條件更苛刻。而炮彈無情,大陸可如何只針對極少數台獨、分裂分子採取「非和平方式」行動解決「台灣問題」,亦令人充滿疑問。

台灣總統蔡英文回應指「中國罔顧兩岸的現實,一廂情願發布白皮書,重申一國兩制」 「台灣人民希望的是,我們要和平,我們不挑釁、不升高衝突,但捍衛主權與國家安全,台灣絕對不退縮。」台灣陸委會則重申台海現狀與事實是「兩岸互不隸屬」,堅拒「一國兩制」。

正生活在「一國兩制國安新時代」下的香港人,看著這份白皮書(2014年北京也曾發表「香港問題」的「一國兩制」白皮書,指北京對香港有全面管治權,引發當時爭取雙普選和民主自治的港人進行佔中行動。佔中又稱雨傘運動),相信心裡別有一番滋味。對於佩洛西訪台「風波」,此地不少人亦以不同的心情,投以很大的關注。

香港此刻的網絡資訊大致仍屬自由開放,很多外國、不同或不利於此地和北京官方的消息和評論仍然可以看到,網民也大致可在網絡上自由發言。當然,現在發帖者和留言者都要考慮會否觸碰到《國安法》和煽動罪並不清晰的紅線,因此,如以往般「慷慨」發言者減少許多。即使如此,香港網上並不如內地般對美國和台灣一面倒的「義憤」和「叫陣」,也不盡是如特首、眾高官、立法會全體議員、親建制政黨民建聯等,表態式的譴責聲明,反而不少聲音明裡暗裡流露對台灣人的同情。

灰記或多或少理解這種情感的「由來」。九七以前,台灣和香港都是北京眼中未收復的國土。1980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時,台灣正藉美麗島事件之後,民間爭取民主自由,向國民黨獨裁政權進行「最後抗爭」的時期。灰記一代或上一代不少人對「中華民國」有複雜的情感,好像已故家父就支持兩蔣反共也反對台獨,認為台灣民主化來自蔣經國晚年對民主「感悟」的功勞 ,並常以此來與血腥鎮壓「六四」的鄧小平相比,遺憾鄧小平晚年不能像蔣經國那樣順應民主潮流,為中國的民主作出貢獻。他雖然討厭後來「肢解」國民黨的李登輝,但始終嚮往民主自由(由2003年反23條開始,拖著年邁的身軀多次參加七一遊行),絕對不會認同現在國民黨馬英九、洪秀柱、韓國瑜等害怕得罪中共,以至千方百計討好對方的作法。

現在白皮書所提的「一國兩制」,亦與1984年中英簽署的《聯合聲明》有很大的關聯。根據《聲明》,中英雙方同意以「一國兩制」方式讓英殖香港過渡到中國主權下的特別行政區。「一國兩制」除了是中英談判如何「安置」香港的妥協結果外,也是北京以香港作為「示範單位」,向台灣招手的一著。不過對生活在一個有著國家功能的政治實體的台灣人來說,「一國兩制」從來缺乏吸引力,現在他們眼看香港這兩三年的急速變化和北京進一步的武力威嚇,就更難接受「一國兩制」。事實上,就連今日願意接受大陸統戰的國民黨都聲稱不接受「一國兩制」,為何北京仍如此堅持。台灣人可能會疑問,北京「和平統一」的誠意究竟有多大。

對台灣人來說,相信最最核心的問題是不會輕言放棄來之不易的民主自由。台灣人經過幾代人的抗爭和無數人的犧性,終於逼令蔣經國於晚年作出了一些讓步,結束戒嚴、解除報禁和黨禁。由蔣經國指定的接班人李登輝,並沒有想著要國民黨永續執政,願意逐步推行民主和本土化,並於1996年,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前一年,於中華民國第九屆總統選舉實行全民直選,並當選民主化後台灣的第一任總統。他和要獨裁終身的蔣氏父子不同,當了一屆總統之後便不再競逐連任,由連戰替國民黨出選,另一國民黨人宋楚瑜不服氣退黨參選,國民黨「內鬥」令民進黨陳水扁漁人得利,當選該屆總統,很快就實現第一次政黨輪替。

不少親北京評論指李登輝是「台獨」推手,利用地位與權術挑撥離間國民黨各不同派系,令國民黨分裂,造就「台獨」政黨民進黨上台執政,此後更脫離國民黨,繼續推動「台獨」。但無論如何,單單指摘他「台獨」,而抹殺他盡最大努力消除國民黨一黨獨大的基礎,令台灣出現「真正意義」的民主選舉(而不是像新加坡和俄羅斯,雖有選舉,卻保證獨裁強人或一黨永續執政),對他殊不公平。 

此後二十多年台灣實現政黨輪替,人民大致享有西方成熟民主國家的基本權利,新聞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亦受到法律保障。雖然避免不了資本主義全球化下的財富過度集中、貧富不均、社會不公、貪腐、環境污染……等問題,但這些問題在獨裁/專制/威權社會不見得就會消失,反而往往更嚴重,只是很多問題被官方大力壓制或掩蓋吧了。對全球開明的華人而言,台灣是華人社會的「民主典範」,硬要台灣人接受「一國兩制」未免矮化了這個「民主典範」。

面對來自對岸不斷升級的武力威嚇和未來可能的兩岸戰爭,台灣人看來相當冷靜,生活如常,至少還未出現大量移民潮。有身在台灣的香港評論人指中國大陸的武力威嚇,令台灣人更反感和疏離。台灣有民調機構指,佩洛西訪台令民進黨民望上升,國民黨則民望下跌。當然也有為統一吶喊的人,例如在大批歡迎佩洛西到訪的人群之中,就出現少數示威者拿著標語指她是「戰爭販子」,破壞台海和平。這些一面倒為對岸喊話,真心歡迎統一的台灣人究竟有多少?不過,他們的存在和高調發聲,也側面反映民主自由的「可愛」。試想想,若有人膽敢在大陸舉起「歡迎佩洛西訪台」、「聲援台灣民主自由」的標語,會有何後果!

2019年香港的反修例示威後期,接近台灣大選的12月,一場少有經官方批准的遊行,出現了「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標語。這些標語似乎在提醒台灣人,香港正發生的事也有可能在台灣發生。

2020年1月舉行的台灣大選,據報原本主打民粹經濟牌的國民黨韓國瑜民望較高,但北京透過特區政府重力鎮壓反修例運動,反而令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蔡英文選情轉好(她最終以八百多萬票擊敗得五百多萬票的韓國瑜)。而蔡英文多次聲援香港反修例運動,亦「贏取」了不少香港人的心。

這些支持台灣民主自由的香港人,應該與灰記已故父親那一代很不相同,沒有了中華情結,沒有了歷史「包袱」。而以年輕人為「主導」的反修例運動,以激情流露對此地「無以名狀」的愛,以「我地真係好撚鍾意香港」表達這種「深情」。這種愛有別於官方要培育,講求忠誠於政權的愛國愛港情操,因而太危險,太顛覆性,不能任其發展,所以要重手鎮壓、大幅收縮能讓其發展的自治空間。

情形有如威權獨裁時代的台灣,以打擊「台獨」、「共匪」為由,實行白色恐怖,不能讓台灣人萌生有別於官方定義的身份認同/主體性。然而,高壓統治數十年,以「自由中國」自居的兩蔣國民黨要培養本土台灣人的中國人意識,並未十分凑效。蔣經國晚年因為抗拒中共統戰而將政權「本土化」,任用更多本省人,但台灣人經過幾十年抗爭所形成的本土意識和「主體性」已經「牢不可破」,亦與台灣的民主自由不能分割。簡單而言,就是台灣人以民主自由為傲。

台灣與香港不同之處就是,台灣並非「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這一點,台灣的原住民最有資格說話。他們於幾千年前,秦始皇還未以武力消滅六國,以殘暴方式統治中國前,已經世世代代住在台灣,中國漢人是很後期才移民當地。事實上,清朝官修的《大清一統志》有關台灣府沿革的介紹就寫道:「自古荒服之地,不通中國,名曰東藩。明天啟中為紅毛荷蘭人所據屬於日本」,另一寫法為「自古荒服之地,不通中國,名曰東番。隋開皇中,遣虎賁陳棱略澎湖三十六島。明嘉靖四十二年,海寇林道干掠近海郡縣,都督俞大猷征之,追至澎湖;道干遁入台灣。天啟元年,閩人顏思齊引日本國人據其地;久之,為紅毛荷蘭夷人所奪」,無論上述何種寫法,都說明在清朝設置台灣府之前,台灣並非中國領土。2019年,一群台灣原住民的代表曾向習近平發表了公開信,題為「習近平先生,你不懂得尊嚴,因此誤會了偉大」,因這次中國的軍演和發表白皮書而再次於網上被傳閱:

「台灣原住民族見證著來到島嶼的西班牙人、荷蘭人、鄭氏王朝、清帝國、日本國、中華民國的言行,我們跟荷蘭人簽過契約、跟美國人簽過和平協議,對抗過每一個侵略我們土地的外來民族與帝國主義,也受到後來殖民國家的武力鎮壓、威權統治,從被稱番人到台灣原來的主人,原住民族更推動著國家走上人權、民主、自由的轉變歷程。千百年來,我們仍在這裡,從未放棄我們的自然主權。

在我們母親土地上建立起來的主權國家台灣,我們並不滿意,因為原住民族的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才剛剛開始被這個國家重視,台灣島上的多元民族、多元文化、多元歷史觀才剛剛開始受到這個國家肯定。但,這也是我們與所有認同台灣土地的其他族群努力形塑的國家,是不同族群正在理解彼此痛苦經歷的國家,是我們可以大聲用自己語言說自己故事的國家。我們在母親土地上自己決定想要什麼樣的國家,並積極改造它,這是尊嚴。無論人口數是300多人的卡那卡那富族,還是21萬多人的阿美族,我們每一個原住民族都有平等的自決權,這是尊嚴。」

對中國大陸堅持不放棄對台灣動武是這樣回應:「習先生代表中國政府的談話,強調以武力為後盾,堅持統一台灣、實施一國兩制,並表示不會傷害同為中國人的人。但暴力是不對的,無論是不是中國人,都不應該遭到傷害。我們已經看到藏族、維吾爾族成為『中國人』之後,在『民族自治區』遭遇文化、語言、信仰的滅絕。我們看到一國兩制之下的香港人民,快速失去民主與自由。我們看到中國人民,甚至無法說出或捍衛自己的基本人權。

習先生,暴力無法帶來和平,Misawacu hanizaay masasu takid(欺侮別人的人也會受到同樣的報應;撒奇萊雅族古諺)。請帶領你的國家邁向真正的文明,停止武力恫嚇台灣人民,致力讓中國人民享有人權與自由。……如果有一天,中國放棄扭曲的歷史觀、民族觀、國家觀,樂意成為我們的善良鄰居,而不是強行要當我們的父母。那個時候,我們會誠心舉杯,敬中國這個鄰居一杯小米酒。pasola xmnx na mansonsou!(願您每回呼吸都順暢;鄒族語)」

不知道習近平有否看到這封信及如何看待這群原來「台灣的主人」。

世界各地原住民從被虐殺、被壓制、被遺忘,到積極爭取話語權,並得到所在國越來越多人的認同,應該是這幾十年來最激盪人心的事之一。從沖繩到台灣,從澳洲到紐西蘭,從南美洲到北美洲,原住民取回「主權」的運動,是對現代民族國家在歷史上犯下罪行的一次大揭露、大批判,亦是重新審視自由主義的種種局限,並企圖打破被「資產階級」壟斷民主自由想像的「巨大工程」。由於往往要與既定的主流價值和官方論述較勁,過程充滿艱辛、挫折,例如原住民為保權益抗爭而被視為恐怖份子,因而備受打壓和攻擊,在中南美洲仍常出現。因此,不只台灣原住民,各地原住民爭取歷史正義和轉型正義的道路仍十分漫長。

不過,一些成就依然令人鼓舞。例如經過原住民和支持歷史正義的公民不懈努力,終於促使澳洲、加拿大等地的政府,承認利用寄宿學校強行同化和恣意殺害原住民子弟的殘暴歷史,並向原住民公開道歉。這些外來統治者的暴行當時是被美化為開化savages(野蠻人)子弟的教育項目。另外,美國一些學校開始採用以原住民視點撰寫的美洲歷史,不再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而是這個西班牙人帶來了瘟疫與災難,這個大陸幾千年前就有人居住,有的以部落形式生活,有的則建立了文化程度很高的城邦,例如瑪雅文明,後來的歐洲殖民是對原住民屠殺和掠奪,而非發展和拓荒,美國立國並沒有「解放」而是繼續壓制原住民等等。

2016年開始,美國達科塔州(dakota)原住民阻止興建和運作貫穿保留區輸油管的抗爭,亦是捍衛原住民不同生活方式、文化(包括祖先墓地),以及保護生態包括水源免受石化工業破壞的重要鬥爭,並曾得到不同州份原住民、公民、退伍軍人以至地方官員的聲援,但最終聯邦上訴法院推翻地方法院於2020年禁止油管運作的判令,油管繼續運作。此外,無論台灣以至北美洲,拯救瀕危和重構失傳的原住民語言亦是核心工作。

中國很樂意以原住民/少數民族所受不公去批評歐美的民主國家,尤其最愛抨擊美國的人權狀況。但他們往往不願承認,即使有著帝國/殖民主義的不光采歷史,即使美國仍是最大的霸權,歐美的民主制度縱使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至少有空間讓人發聲,讓人採取行動嘗試去糾正歷史以至現存的不公,而不會動輒被官方以國安法例控以叛國、顛覆罪。試想想,西藏有可能出現藏人原住民視點的歷史教科書,新疆有可能出現維吾爾原住民視點的歷史教科書,出現捍衛民族語言和文化運動,而不被控以煽動分裂,諸如此類的罪行嗎?

更不要說日本的沖繩、加拿大的魁北克、英國的蘇格蘭、西班牙的加泰隆尼亞以至美國的德州,和平鼓吹獨立都不是罪行,以獨立訴求作政綱參與地方以至全國選舉都不會被取消資格,以至當地人可以就是否獨立作出公投(如蘇格蘭人和魁北克人)等。這都是民主制度對言論自由的保障、對原住民/少數民族自決權不同程度的承諾。

台灣原住民之所以能發出與主流漢人不同的聲音,透過發聲令更多台灣人認識被掌權者扭曲的歷史,不正正是因為台灣人戰勝了獨裁和一言堂,建立了較令人暢所欲言的民主制度嗎?這較令人暢所欲言的民主制度,不也是共產黨未取得大陸政權前,不斷宣傳和追求的嗎?

不管大國如何搏奕,不管台灣民進黨和國民黨如何盤算,也不管台海如何風高浪急,相信全球開明的華人,以至愛好和平人士,最在意的仍是台灣人來之不易的民主自由。

自由無疆界,記阿古智子及其反修例新書

東京大學教授阿古智子2020年於日本出版的一本有關香港反修例運動的書,今年六月於台灣出版中文版,書名為《香港__何去何從》,由芝竹、陳愛理和Esther共同翻譯。除了主要講香港,此書也有不少篇幅談及她親身體驗的台灣和日本,此外也提到一些她接觸過的中國人權律師和家屬。此書對香港反修例運動持同情態度,九七前後曾在港大留學的她,就像香港的一個朋友,「困惑」地看著一個曾經熟悉的地方開始變得糢糊、陌生。此後香港變化之大,相信在她這書面世的兩年前,很多人都難以想像。

一向慷慨好客的智子,於中文版出來後傳訊息說會寄給灰記一本。灰記收到書之後向她道謝:「Big thanks Tomoko, will read it soon」,她隨後回話:「Maybe my understanding is not that deep. 請你指教!」灰記隨即說:「這兩三年香港變得太快太多,要有深刻的認識,對任何人都困難。你能成書,多一個『外部』的觀眾已十分難得。」

不知道灰記為何說她是「外部」的觀眾,她其實是緊密接觸和關注香港的人才是。這並不是一本典型的學術書,阿古智子百忙中記下她在反修例運動前後於港台兩地的足跡及所接觸的人和事,作為學者,她要盡量「客觀」地邊叙邊議,作為一個人,她的感情投入和內心剖白令此書更「動人」。

對智子的朋友如灰記來說,這書很有親切感,除了書如其人般體現智子坦率的性格和她的人文關懷,也因為她所提及的不同場景,不同的朋友也曾親歷其境。對一般讀者來說,一個「不安」於冷氣辦公室內抽離遠觀外界的非典型學者,一個一直努力透過民間互動和對話,期望日本與中港台有更良性互動的行動型學者,無奈於大政治的劇變,更多的「敵對」者被製造,更深的藩籬被築起之同時,仍堅持盡可能參與任何可助了解現狀的活動,不錯過任何可助溝通的機會,在現今充斥犬儒、絕望的世道,是難得,也是經過現實洗禮的正能量。

「一切源於中國」,先從智子的「中國心」說起。她在1971年出生,小學時有不少老師有改革意識,即所謂左傾,對她有很深的影響。她生長的大阪有不少朝鮮/韓國人和部落民(類同印度種姓制度的「賤民」),都是受到歧視的族群,老師則教導她們不要歧視不同於自己的人,要懂得欣賞不同族群的習俗和傳統。智子說自己從小就對不同族群很好奇,對日本以外的世界很感興趣。她曾受訪說:「日本是很小的地方,我不想永遠待在日本,我想出去別的地方看看。後來做學術研究,便想到研究中國。」

成為學者之前,智子曾參與不少中國扶貧項目,持久關懷中國民間社會。成為學者之後,她也與一般日本的中國研究者有別,最不同的就是她的「赤子之心」:由於關心基層中國人民,於是認識不少維權者,也因此認識不少協助維權者的人權律師,於是認識一個有別於中國官方對外宣傳的中國。

她對中國的認識很多來自民間的現場,曾經在辦公室向採訪者說,日本幾乎沒有像她那樣專門在中國做田野調查的學者。而她因為要實地接觸中國的底下層,完全不介意住在衞生環境惡劣的農民家,與他們做朋友。而這些農家連與她一起去採訪的中國記者也不願意住下,堅持回縣城的酒店住。而很多主流日本中國研究者不做田野調查,只用文字資料做研究,為了可以不斷到中國講學做研究,這些學者會自我審查,盡量避免批評中國。這其實和日本政府的取態相當類近,日本政府一向很少評論中國的人權問題。

直至2019年,智子每年都會到中國探望維權朋友,人權律師及家屬。她在書中「以國家安全的名義」一節提到她最後一次到中國是2019年3月,曾陪同許艷到江蘇徐州的一個看守所,許的丈夫余文生律師被拘押在該看守所。 余文生因為發表公開信要求修改憲法等政治改革而被拘押。「(許艷)在二0二0 年六月十七日突然接到江蘇省徐州市檢察院的電話,得知丈夫的審判已於去年五月秘密進行,市法院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智子寫這章節是回應中國於2020年7月1日在香港實施的《港區國安法》。她特別提到全國人大於5月通過此法時,「……讓我們這些研究者感到相當意外,對於香港人而言更是晴天霹靂。」她認為這是隨意擴大解釋《基本法》第十八條,十八條訂明:除國防外交之外,任何國家法律均不適用於香港,以及第廿三條,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由香港特區自行立法, 亦認為「這做法也違反了國際公約《中英聯合聲明》(一九八四年簽訂)中,明確記載維持香港民主制度和『高度自治』。但中國卻不顧一切強行施行。」

她隨即於7月7日,參加了一個中國人權問題的線上研討會,並在該章節轉述會議發言人之一﹐香港大律師張耀良的悲嘆,「在香港建立起來的普通法體系,被活生生地破壞了。」她也提到會議的一個目的是回顧於2015年在中國內地發生的「七0九大抓捕」,長期關注中國人權律師的何俊仁在會上表達了憂慮,「或許有一天,在香港也會發生『七0九大抓捕』!」

讀到這章節的感受就是,想不到這些憂慮那麼快便成真。說這話的何俊仁不但被控參與/組織不同的未經批准集結,共判監十四個月(以往這些罪行刑罰輕微,判社會服務令或監禁數星期,且多會緩刑),還因為是支聯會(2021年9月解散)前副主席,與前主席李卓人和另一前副主席鄒幸彤一起,被控於2020年7月1日至2021年9月8日期間,在香港煽動他人組織、策劃、實施或者参與實施以非法手段旨在顛覆國家政權的行為。他們三人均不獲保釋,由去年開始一直還押。

而去年初發生的民主派初選案,更被形容為港版「七0九大抓捕」。47名有份組織及參與2020年立法會選舉(後延至2021年底舉行)初選的民主派人士,以《港區國安法》下的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檢控。當中大部分人自去年初開始還押至現在,小部分獲保釋。一般預計此案可能最快後年才審結,一些被告可能在案件審結時已關押了至少三年。換言之,智子在文中所憂慮在中國內地的任意拘押,以另一種形式在香港出現。所不同者,如許艷般幾年見不到丈夫余文生(余於今年三月獲釋),連丈夫受審時也不能到法庭聽審,甚至事後才獲通知,此等政治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待遇還未延至這裡吧了。

在另一節「一家人來寄宿」,提到她在日本的一個中國聯繫。智子在東京的家有一個書房,是客房也是「避難所」,曾經接待來自中國的不同訪客,有朋友戲稱她的家為「東京小屋」。文章提到2019年底發生的廈門聚會案,許志永等人權律師和維權人士在廈門聚會討論時政,後來參與者相繼被捕。

她寫道:「二0 一四年,許志永曾因擾亂公共秩序,遭判處四年有期徒刑,並已服完刑期。出獄後,他一直沒有參與活動,這次也只是少數朋友的聚會;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中國政府要將所有社會運動還在萌芽期便完全消滅,然而我們家接待的,正是參與廈門聚會的一位人權律師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律師本人則因為擔憂被捕,躲藏在中國境內的某個地方。」

這三母子希望能到美國,當時暫住在秋田縣。「冬天在東北秋田沒有暖氣的小房間生活,實在太悽苦了。看到孩子們長期不能上學的樣子也讓我(這個老師)十分擔心。由於我們家曾接待過來日本留學的中國貧困家庭和維權律師的孩子們寄宿,雖然想到這家母子三人都來擠在同個屋簷下的決定太過侷促,但我在和家人商量後,還是決定接待他們來家裡來寄宿。」

事事上心的智子,為這家庭在日本合法逗留,為孩子逗留期間的學習和活動疲於奔命,好在有朋友和學生願意幫忙。後來爆發COVID-19,上課及課外活動停止,「兩戶人家六口人擠在一座小房子裡的生活,也漸漸到了極限。」最終透過美國一個基督教組織的協助,三母子獲得美國簽證。「三月十六日,幾乎就在日本關閉出入境國門前夕,他們平安抵達了美國。那個時間恰好到宛如奇蹟。」

智子感嘆曾親眼目睹中國許多律師和非政府組織成員被拘留和逮捕,學者和記者被剝奪出版和發言機會,不當解僱,甚至被控「尋釁滋事罪」「顛覆國家政權罪」「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同時亦

感嘆日本作為一個發達國家的不足:「日本在接受別國難民方面等的條件,明顯不如其他先進國家。我不曾營運人權組織,因此對這些人的幫助是有限的。然而,我作為一個人,必須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做我必須做的事,做我能做的事。

然而,因為我幫助那些在中國可能被視為罪犯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中國政府或許已將我列入『海外敵對勢力』之中吧。」

現在該談到「香港人__何去何從」的「主人翁」,中式行事方式漸趨普遍的香港以及住在這裡的人。智子也曾在香港住了三年,從1996至2000於香港大學教育學院修讀博士學位,其間經歷了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她在「前言」講述了不少體驗:

例如初到香港獲一名單親媽媽接待,主人家將她們在窄小公屋單位的床讓給正在發高燒的她,第二天復原後與該單親媽媽和她的朋友,在略為骯髒的細小食館享受了一頓令她感動到「連舌頭都幾乎要一起吞下去了」的美食,「天啊,世上居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例如香港人只講效率與速度的文化令她嘆為觀止,小巴的瘋狂速度和在「狹窄的山道急速上下穿行」的雙層巴士,令她「震驚到嘴巴快無法闔上」。「我自認是個相對溫和的『大阪人』,但當我開始住在東京生活,我對路上行人的緩步徐行,或一上了電扶梯就停下腳步的人都會覺得有些不耐煩。連這樣的我,也會對香港生活節奏的快速感到可怕。」

「香港人那種連大阪人也感到吃驚的『商人』氣質,可算是香港經濟政策培育的結果吧。……英國

殖民時期的香港,追求效率重於公平,減少了社會福利支出成本。回歸二十多年來,立法會得以經常地討論社會福利政策,香港住民要求更積極介入經濟政策,呼籲增加社會福利預算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然而,財富分配不均並未得到緩解,貧富差距的懸殊也達到了驚人的水準。」

香港回歸中國的這個不尋常的國際大事,也觸動了這個日本人。「七月一日那天,臨時在『NHK香港支局』兼差打工。感受到自己見證了一個重要歷史時刻的那一刻,記得我在高樓大廈林立的中環的電話亭裡,給在大阪的爸爸打了通電話,『爸爸,香港交還給中國了,剛剛回歸典禮才結束呢!』二十三年前的那時,還是街頭巷尾都有公共電話的年代。」

「已成遙遠記憶的香港」,2019年6月以後忽然又在她眼前出現,每日都想起香港,連發夢也總是見到香港。與從前賺錢和效率至上不協調的香港反修例運動的影像,也終日盤踞她的腦海。「當我人在日本 只看報紙、電視和網路上的資訊,總有些東西感覺不到或看不到。我每天都會在社群媒體上收到有關香港的影片、照片和文字資訊,但那些訊息所傳遞的事物現象實在太複雜,讓我感到困惑。」

2019年12月5日智子乘夜機,6日凌晨5時抵港,大約十日前舉行的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取得壓倒性勝利,那時香港的重大衝突都發生了,局勢較為平靜。智子就在這幾天,見了很多朋友和陌生人,包括她幾個以前大學的同學、在香港認識的幾個運動參與者,一個曾在日本讀碩士,另一個兼職警署翻譯,還有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日本高中生和日本留學生……,也包括12月8日舉行合法的「國際人權日」遊行。透過這些人的說話和感情流露以及她的現場觀察,了解反修例運動種種面向。

或許對曾不同程度參與過反修例運動的香港人來說,她在香港之行所見所聞, 都是大家經歷過,甚至有更廣泛、更深刻難忘的體驗也不定。但不要忘記,這並非一本單純寫給香港人看的書,而是面向日本、台灣,甚至希望有中國大陸的人可以看到。對這些香港以外,對此地不熟悉的讀者而言,智子的「田野調查」和對香港一些公眾和政治人物的介紹,對反修例運動發生前的一些背景舖陳,以至運動發生後一些事件描寫,對了解香港的變化就顯得十分重要。而她的一些困惑與反思,包括民主自由的價值如何在家庭、學校、社區和友儕間實踐,也值得現在的很多香港人「細味」。

例如她在「2. 暴力與非暴力」這一章「自由還是賣國」的一節,提到她一個「藍絲」朋友對示威者暴力的譴責,不斷辱罵示威為暴徒、曱甴,對警察則無保留支持。「香港正在衰落。我們老一輩人建立的一切都被破壞、道德也被敗壞了。……怎麼能說殖民地時代有民主呢?香港回歸中國後,逐漸有了選舉。民主是一個進程,不可能一下子就實現的。想在英、美國面前搖尾乞憐,那不就等於賣國賊了嗎?」

這些香港年青人一概視為「廢老」的「廢話」,智子這樣回應:「現代的社會分化激烈,不同立場的人之間越來越難交流。我一直在思考如何突破這個矛盾。我研究過中國的人權運動和公民社會,在某程度上我能理解香港年輕人對香港前途的擔憂。最近,連在旅日的中國人,甚至是日本學者,都發生了在中國被扣留的事情。我無意詆毀中國的一切,但我不得不批評中國當局限制言論和學術自由。透過在中國的大量實地考察,我親眼看到也聽到了中國的嚴峻現況。我覺得香港已經失去了以前那種自由了。」

在壁壘越趨分明,敵對撕裂越趨嚴重下,智子在保持自己看法的同時,依然渴望對話和溝通,她這種態度亦貫穿全書。雖然她同情理解香港的年輕人,但也深感「暴力行為加劇、公共設施遭破壞、交通受阻等現象」會令人不安,她感嘆:「上述提到一個示威者放火焚燒身穿綠衣男子的影片,也讓人震驚不已。起初我以為是假新聞,但當幾個訊息管道都證實是事實時,我非常失望。為什為要做出如此激烈的暴力行為,我從心底感到悲涼。」

她12月8日國際人權日處身示威現場,第一次被一群全身黑衣的示威者團團圍住時,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緊張感。「當下我才意識到自己在日本所聽所見、自以為瞭解香港示威的形象,是多麼缺乏真實性」。智子是透過「現場觀察體驗」以及接觸親歷者來驅除「不實」的印象。她和一位港大同學於 WhatsApp上作了詳談(「WhatsApp上的告白」一節),對一些暴力場面和「過激」行為多了一份了解。

「做那樣的事的只有少數人」「我為大多數反抗者感到自豪。他們非常勇敢」,她的同學為「勇武」示威辯護的同時,也懷疑部分破壞者的身份:「……可能是黑社會,也有可能是便衣警察,甚至可能是中國共產黨僱用的人。……」,這大柢也是當時很多「和理非」的心情。智子寫道:「她用『裝修』(decorate)來形容『破壞行為』。被視為親中派的集團企業、商店或飯店出入口相繼遭到破壞,鐵門和招牌不斷被塗鴉。……另一位朋友說:「雖然破壞了商店,但沒有發生任何盗竊行為。」「示威者投擲的『火魔法』(汽油彈)只是想設下路障,更多是為了不讓警察攻進來。」……換句話說,示威者的行動有一定的規則,這是對示威者有一定程度理解的態度,所以產生了『打理』和『翻修』這類不具負面意涵的詞彙。」

越多聆聽,對敵視中國內地和暴力的成因有更深入的了解。在「6.被撕裂的社會」一章,智子從自身以及不少居港日本人的經驗開始,嘗試探討為何香港近年急劇變化。「……各式各樣的語言都被使用,多元的民族、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一起生活,我在香港的時候,幾乎沒有感覺被當作是『格格不入』的人。相對日本,香港可以沒有壓抑感,可以自由表達自己,因這樣的感覺前來香港的人,在我身邊也有不少。」

然而,賺錢和效率至上並不能解決香港的貧富懸殊和貧困化,窮人越來越多,居住環境越來擠迫惡劣,還有更重要的是來自中國內地的人競爭資源所引起的不滿和恐懼,香港年輕人即使大專畢業也「不能奢望可以獲得與上一代一樣的薪資漲幅與向上流動的機會」。中國影響,無論來自政治還是經濟都越來越顯眼。

「我在二0一九年到訪香港大學校園的時候,雖然到處都貼滿企業招聘會的簡介,但我發現不少都是使用簡體字。香港慣用繁體字,以簡體字書寫的招聘簡介,不是顯然打算優待中國學生嗎?我也經常會聽到,在歐美大學畢業的中國人,於香港工作時可以賺到很高的收入。」總之,香港市民與大陸新移民之間於「就業與商業經營、社會福利等方面都有互相爭奪資源的情形。」

智子留學港大時曾經租住過西環狹小的房間,對香港居住空間的壓力有第一身體驗。在「住宅不足下的新移民」一節,智子透過聆聽一位經營日語學校的香港人,再進一步介紹香港租金的壓力和中港矛盾。例如在日本大阪三萬日元就可以租到一間一人住房,在香港則平均要二十萬日元。「這樣的狀況連香港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如果去到新界的話,就有很多新移民居住。中小學都有大量中國人的子女入讀,但我們也無可奈何。對社會不滿的情緒就快爆發了。香港每日都在接收一百五十個新移民,在輪流等候公共房屋時,也會有讓他們優先的情況出現。」

「香港年輕人根本無法與這些人競爭。他們為了繳付房租已經夠辛苦,每個月還要拿出約三、四萬日幣(約台幣七千至九千元)給父母當家用。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在為生活所苦的同時還會捐款、會去關心西藏的問題,盡全力貫徹自己的信念。我常在想,他們到底是抱著什麼心情呢?」

在「沒有民主,但有自由」一節,智子透過日本最具權威的香港研究專家倉田徹,闡釋香港的深層次矛盾,「殖民地管治是一個比現在更強力的獨裁體制。……即使沒有民主但也沒有什麼政治干預的環境下,香港社會還是可以保持自律性與主體性。……回歸後,經濟上推動『中港融合』,為避免香港威脅到中國的『國家安全』,中國政府日漸介入香港社會。對此,香港社會出現了反彈,產生了『中港矛盾』。」

「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利益不斷循環,貧者越貧的結構若不打破的話,香港是無法改變的。但是,現在可以見到的變化是來自中國投資、房地產交易增加,以及人口湧入。因此,香港的分裂會更進一步極端化,而這次,失去自由的恐懼正在既得利益者之間開始擴散。」「聲音量小的人們,以及因為被欺凌、壓迫、無法理性控制情緒的社會弱勢,他們所累積的負能量也將不可避免地爆發,容易使運動激進化。」不知道反修例運動的勇武激進派是否同意這種分析。

反修例運動發生於中文大學的示威者堵路、設置路障守護校園。「有些人批評他們阻斷交通、破壞路磚的行為,雙方對峙,現場極為混亂。」智子訪問了一個在校園留到最後一刻的日本留學生,轉述了他對學生/示威者「過激」行為的反思。留學生認為不能用自己一直以來所想像的「道德上的正確性」來判斷所有事情。

「……只要是朝著示威目的前進,有些矛盾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行為本身讓我們自己受損或者遠離目標的話,那就不能接受。示威者必須經常思考:『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暴力行為能否有效達成自己的目標?』因為不仔細思考的話將會讓自己有所損失。」

寫到這裡,智子也分享自己對「運動底線」的思考:「『勇武派』與『和理非』,其實並無法真正分得清楚。當然,犯罪行為在法律上應該要受到懲處,但若將其視為社會改革的運動過程,應該就無法以『這種是黑』『這種是白』等標籤化進行審判。每個人無時不在煩惱,時而前進,時而後退。但當權者卻毫不留情把示威者貼上『暴徒』的標籤,無視長期被壓抑的人們心聲,也不設法促進不同群體之間的對話,亦沒有全面深入調查意外及事件。當權者的所作所為,都只是在全力擁護警察等與自己同陣營的人而已。」

實際上,當權者對警察的「全力擁護」,不但令示威者,也令很多市民承受來自警察的暴力對待。與智子WhatsApp的同學也有著不少港人同樣的經歷。她因為住近太子站的旺角警署,不時吸入警方頻密發放的催淚彈煙霧,以至生理期來之前的分泌物一直是灰色(灰記聽說不少女性前線示威者以至記者的經血是黑色的)。「也許是有什麼毒素跑進體內了,身體用特別的方式在排毒吧,政府沒有公布催淚彈的成分,誰都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化學物質。這是對人權保障的侵害。」

她有次習舞完畢往地鐵站途中遇到警察的水砲車向四方八面發射,有人被水砲打中,她亦無法呼吸,眼睛不停留淚,要不斷倉皇躲避,因而悲從中來。「這是香港嗎?我當下覺得非常悲傷,嚎啕大哭了起來。」

家在元朗的這位同學,也提到721元朗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事件:「……傳言整個事件是黑社會故意做的。我們香港人想知道實情是什麼。獨立調查小組招聘的外國專家前幾天辭職了,真正的獨立調查儘管想做,大概也很難進行下去吧。」

當時社會上要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的聲音很大,也得到一些溫和的建制人士支持,但在警方激烈反對下,要依賴警察「平定局面」的政府,拒絕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代之由監警會聘請數名外國專家加入調查,但監警會一向主要由保守建制主導,又沒有調查權。外國專家要求有獨立調查權不果而辭職,拒絕為監警會背書。

2020年5月監警會發表了反修例運動警方執法調查報告,只批評警方在721事件沒有及時採取行動,說「警黑勾結」缺乏確實證據。而當時多間傳媒所攝製的專輯,至少能證明警方故意不及時採取行動,令襲擊者為所欲為。此外報告亦沒有譴責警方過度執法和濫用武力,只是建議警務處需要重新審視使用武力指引、是否跟法律完全銜接以及警務處需要自設法律顧問部門等。對很多參與或同情運動的人來說,這份報告避重就輕,不痛不癢,是典型小罵大幫忙之作。

回想要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的聲音,當中有人認為除了調查警方執法問題,也應調查反修例運動的成因,政府和示威者應負的責任等等。換言之,若果能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當然也要看人選是否公眾信賴的人),除了警方的執法問題,人權受侵害的問題外,示威何以變得激烈和暴力,年輕人為何對政府有如此強烈的仇恨等,或許會有較全面的理解,政府從而作出回應和疏導,否則談何修補社會裂㾗,共建和諧社會?

然而,特區政府鎮壓運動之後,只顧利用新舊法例作大規模拘捕和檢控,即所謂「止暴制亂」,將所有不滿的聲音壓制下去。任何不符合當局「黑暴」定性的話語,都聽不進耳。兩年前出版,由中大政治學者馬嶽撰寫的《反抗的共同體》,去年出版,由中大傳播學者李立峯編輯的《時代的行動者 反修例運動群像》和今年中譯本面世,由阿古智子執筆的這本書,其實都是較客觀地去描述、分析以至理解反修例運動的著作,是管治者難得了解「理性反對聲音」的中介。

而對於過去「沉浸」於反修例運動的很多香港人,在「和勇不分」、「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的「大框架」下,大家都避免觸及政治上的分歧,以至對「暴力抗爭」的不同看法。這幾本書的公開討論,以至更多的運動後檢討和省思,對個人和社會其實都十分重要。

然而,正如上述智子同學的憂慮正實實在在的影響著香港人:「……有一天孩子們會不能說出他們的真實想法,我們也必須繼續說謊下去。即使是現在,我也幾乎算是在講假話了,我更改了臉書的名字,刪除了照片。我們這次的對話有沒有被錄音,這也讓我很擔心,澳門已經完全是這樣了。我們根本無法表達真實的自我,我們不知道誰在什麼地方看著我們。說實話,我無法想像五年後會怎樣。」獨立於官方的公開政治討論差不多已經絕跡。

此書面世後一年,北京宣布「完善香港選舉制度」,拖延了一年多的立法會選舉,其議席作出重大修改。雖然議席由70加至90席,但原來佔一半議席,即35席的地區直選議席減至只得20席,按比例則由一半減至剩22%。若以一人一票的自由選舉作為民主其中一個重要指標,智子的「藍絲」友人會認為是民主的倒退,抑或仍堅持「民主是一個進程,不可能一下子就實現的」呢?

不但如此,「完善選舉制度」後,要由由官方定義的愛國者管治,民主派今後即使欲參選(2021年的選舉民主派沒有人參選,或被一早取消資格。僅一些被認為向北京輸誠的前民主派如馮檢基、狄志遠參選,結果後者勝選),也先要被檢視是否忠誠愛國。最近有親北京人士不斷向民主黨喊話,要求放棄「反共」心態,「洗心革面」才有前途。

然而對「WhatsApp上的告白」的智子同學而言,愛國可以是另一種想像:「……我覺得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作家劉曉波是最愛中國的人,他和守護中國人權的律師們為什麼必須受到那麼多的迫害?為什麼要強迫我們『愛中國』?他們那些人愛的是中國,並不是愛中國共產黨。共產黨並不代表我們中國人,絕大多數香港人也都這麼認為。」

由北京引入《港區國安法》開始,以言入罪的恐懼變成了現實,「光時」案被告唐英傑因為展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幡,而以「煽動他人分裂國家罪」判刑9年;《蘋果日報》和《立場新聞》的管理層和總編,也分別以「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被拘押,兩個傳媒亦被迫停運。這兩年因政府當局的大規模檢控,很多民間和政治團體,例如書中提及過的支聯會、民間人權陣線、香港眾志,以至沒有提及的很多團體都因壓力而自行解散;很多政治和公眾人物如書中提及過的何俊仁、黎智英、周庭、黃之鋒、羅冠聰、陳皓桓、岑子杰、梁國雄、區諾軒,以至沒有提及的知名及不知名人士,不是在服刑或曾經服刑,就是被拘押,要不然就是「流亡」海外。

智子向「藍絲」朋友說的「我覺得香港已失去了以前那種自由」,發生在學術界、教育界、文藝界、傳媒界……。自我審查已成了日常,相信不少香港人「感觸良多」。類似書中所提及香港文憑試的「爭議性」考題「一九00至四五年間,日本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你是否同意此說法?」(當時的教育局局長楊潤雄批評「嚴重傷害了在日本侵華戰爭中受到莫大苦難的國民感情」), 將不可能再出現。香港不少獨立製作的影片,尤其同情反修例的已不能在香港上映。很多「敏感」的書籍被公共圖書館下架,灰記於網上尋找不到馬嶽和李立峯那兩本有關反修例的書,相信圖書館會購入阿古智子這本新書的機會也很低。此外,除了親建制學者,越來越少學者願意公開評論政治事件或反修例案件。

換句話說,過往紛雜多元,激進、溫和、保守共存的社會,現在彷彿只容許政治上附和官方的聲音,連溫和的批評聲音也容不下。而阿古智子的書,正正要提供一個「溫和理性」和「兼容」的看事物方式。若香港容不下這種看事物的方式,智子會在自己的國家日本,在與對岸大陸關係越來越緊張的台灣繼續踐行。她不放過任何機會邀請香港人親身到日本,或在網上講述非官方的香港故事,如書中提到的周庭、區諾軒、劉慧卿、陳皓桓、何俊仁以及書中未及提及的「離散」香港人。最近未能在香港放映的香港影片《憂鬱之島》,智子曾安排在日本播放並邀請導演出席映後談。

也在隔岸看著香港反修例運動的台灣,2020年初舉行總統和立委大選。由於北京透過香港政府重力鎮壓反修例運動,原本對臺灣人已缺乏吸引力的「一國兩制」,更缺乏市場,一般都認為鎮壓反修例運動是替民進黨的蔡英文助選,令原本處於劣勢的她選情反彈。而她亦不放過機會聲援香港人爭取自由,贏取了不少香港人的心。

智子在書中提到大選期間接受龍應台邀請到台灣實地考察,在「紅綠選舉戰」一節詳細講述了體驗。她先到國民黨候選人韓國瑜的造勢晚會觀察,現場的熾熱氣氛令她感到震撼,「……『韓國瑜,凍蒜!』『蔡英文,下台』齊聲大喊的人們那般狂熱模樣,不禁讓我聯想到中國文化大革命。」智子原來認為香港因素令蔡英文穩贏,但親身目睹「韓粉」的狂熱,以及韓國瑜不斷強調「臺灣安全,人民有錢」的經濟發展和庶民觀點,以及改善與大陸關係的政綱好像很受歡迎,也有一刻覺得自己可能判斷錯誤。

第二日她察覺不少香港人到了台灣。「投票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一月十號,當我走在臺北市中心時,隨處都可聽見廣東話,為了聲援挺港的蔡英文,許多香港人來到臺灣。他們在捷運站發的傳單上寫著:『今日香港,明日台灣!』……這天中午我剛好跟香港來臺的朋友們一起吃飯,才跟他們道別,馬上又聽到〈願榮光歸香港〉。前來宣傳的人擧著『為自由而戰,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智子在民進黨的造勢晚會舉行前遇到一位支持綠營的歐吉桑,熱情地為她穿上寫著「二0 二0,臺灣要贏」,並與她合照。本來作為研究者的她,應該盡量避免表態,但她說感性勝過理性,上傳了她和歐吉桑的合照到臉書。有熟悉台灣的研究者告訴她:「如果知道東大教授支持哪個陣營,可能會被有心人士利用。臺灣的媒體很恐怖的。」

不過,智子認為這種表態很必要:「現在的共產黨政權明顯管制言論、侵害人權;親共的韓國瑜陣營不僅對台灣民主,更是對於全球民主造成威脅。我當時想要表現這樣的想法。」

台灣大選結果「親共」的韓國瑜敗給了蔡英文。不過智子對台灣政局始終抱著審慎的態度,「我認為臺灣像其他許多國家和地區一樣,內部分裂結構顯著。即使經營的政權,但只要有一點醜聞或一點意外,就有可能讓對方陣營重新掌權」。

香港很多人出於對國民黨「親共」的厭惡,支持民進黨加強執法,以「掃蕩」來自中國大陸的「滲透」。不過智子覺得即使是民主社會,侵犯人權的法例不能漠視。在「4.「敵人」在哪裡」的「政權批判與「社會秩序」」一節,她想了解一些台灣人對《社會秩序維護法》和《反滲透法》威脅言論自由的看法。

案例是臺大政治系教授蘇宏達。蘇教授因為不滿民進黨政權下的故官博物館館長陳其南,於2018年宣布閉館三年,並推動故官「台灣化」的改革,於臉書傳了標題「誰消滅我們的故官,你所不知道的民進黨文化大革命」影片,一年多後的2020年初,以違反《社會秩序維護法》被警察審訊。對於蘇宏達的審訊,臺大表示「對此侵害言論自由之行為表達嚴重關切」,反而臺大學生會為審訊辯護,指「言論自由不應無限上綱」,因而受到批評。

蘇宏達「稍微興奮的」對智子講述受審的感受:「我被詢問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臺大大概不會把聲明撤回,但也有學生反對臺大的做法。現在的臺大生幾乎都是『綠』,學生會長也一直都是『綠』的。」當局很快作出不予起訴的決定,也有人批評警察濫用權力。不知香港的年輕人對民進黨「侵犯人權」會有怎樣的看法,還是認為蘇教授的遭遇比起香港的異見者算不了什麼?

智子引述Yahoo!奇摩的網絡電視,2016年違反《社會秩序維護法》的舉發案件六件,2019年達到一百二十三件,增加了二十倍,數字令她也感到有些驚訝。這和激烈的黨爭及選舉有關,「主要還是因為謠言和假新聞讓他們(民進黨)神經緊繃吧。」

立法院2019年底迅速通過的《反滲透法》,則是民進黨為阻止北京背後支持親中媒體等的滲透活動而制訂。「《反滲透法》明確禁止任何人不得受境外敵對勢力組織或其派遣之人,也就是『滲透來源』之指示、委託或資助,捐贈政治獻金或違法餐(應為參)與選舉活動。它也禁止就國防、外交及大陸事務涉及國家安全或國家秘密進行遊說。」在本法公布的半年前,立法院表決通過《港區國安法》修正案。「此一法律亦規定,意圖危害國家安全而資助中國當局、或是發展其組織者將受罰。」

臺灣的《反滲透法》和《港區國安法》修正案,會否令人想起在香港生效的《港區國安法》?這些法律其中相似的地方,是以「勾結外部敵對勢力」者為打擊對象。最近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的報告批評了《港區國安法》對言論、新聞和結社自由的打擊,要求港府廢止此一法律。智子也擔心台灣進行制訂相關法律,「但只要稍有不慎,現任政府也可以濫用權限,將其用在封鎖反對勢力上。」「『境外敵對勢力』的定義不明確,臺商或在中國的臺灣留學生會不會在沒有十足證據下就遭到懷疑」。

作為「現代中國研究」和「比較教育學」的學者,智子在思考香港的自由和民主時,常和日本,以及「擁有殖民地統治、武力侵略、鎮壓及獨立等歷史經驗」的臺灣進行比較和參照。(「5.批判性思維和教育中立」)。智子四年前首次受龍應台文化基金會邀請,並參與以戰爭為主題的演講。她之所以願意講述這個並非專門研究的課題,是因為演講活動是以「改變世界是我們的思想」為宗旨培養世界公民的態度,令她有所共鳴而答應演講。

正如上文說過,她小學已學習了居日朝鮮和韓國人以及部落民遭受歧視的問題。在中國做田野調查時也聽過一些中國人講述過日本侵華的戰爭經歷。她的親屬幾乎沒有人參加過戰爭,只有她先生的外祖父到過中國參戰,受了傷還被當地人拯救過來。她對戰爭的想法可能與很多日本人不一樣。

「由於我的伯父曾受到大企業工會推薦,以社會黨黨員身分參選市議會選舉,因此我跟親戚、家人們談論政治的經驗是很愉快的。我們也常常討論戰爭責任,我和父親都對自民黨的部分政策持批判態度。」她這兩三年與中野區的一些學者、民眾,努力爭取保留位於其兒子小學新校址內的舊豐多摩監獄正門,作為戰爭教育基地,受到自民黨黨員的攻擊。這所舊監獄於二戰時曾監禁過不少反戰人士和良心犯,包括無產階級文學作家小林多喜二、文學評論家龜井勝一郎、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宗教家戶田城聖等。(書中「立足於日常生活,舊豐多摩監獄之門」一節有詳細敘述)

智子的演講內容包括日本的戰爭教育、「左」「右」思想團體傾向、媒體的報道態度、德國和日本對於戰爭責任採取不同承擔方式等。在Q&A環節,一個聽眾的提問令她相當驚訝。這人參觀過很多國家的軍艦,就特別讚揚日本的軍艦最乾淨,日本的軍人很有禮貎和紀律嚴明。「這也是日本令我害怕的地方,日本人似乎非常團結,會讓我覺得,中日戰爭將來如果再度發生,中國可能贏不了。」

智子對有人假設中日戰爭再度發生感到很驚訝,但大部分在場的臺灣人似乎都不認為這個問題很奇怪,與她的驚訝形成強烈對比。她認為「日本人似乎很團結」是一種錯覺,然後補充道:「但日本社會中的集體觀念,有時也令我感到害怕。」「即使感到不合理,卻會感到一種來自團體組織的壓力,必須遵從上級。」有位觀眾對她說:「妳的想法很開放,但妳是不是非典型的日本人?我希望所有日本人都像妳一樣。」(「家族的故事,分享戰爭的記憶」)

在智子這場有關戰爭的演講之後四年,國際以至東亞形勢急速變化,戰爭又再次成了全球的焦點。今年二月俄羅斯以阻止北約東擴為由,侵略烏克蘭,受到烏國軍民頑強抵抗,戰爭一直膠著到現在。而俄鳥戰爭亦令美歐為首的「民主」陣營和以中俄為首的「威權」陣營,進一步對抗。中國一直聲稱臺灣為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習近平上台後,中國會在「適當時候」武力「統一臺灣」的傳聞不絕,另一方面,美國以至日本都視臺灣為亞太「民主」陣營的一員。最近遇刺身亡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曾說過若台灣有事,則等同日本有事,也等同日美聯盟有事。美國因應亞太新形勢,採取「圍堵」中國的政策,也樂見日本修改憲法,加強軍事力量。亞太地區的戰爭與和平,再次惹人關注。

不過,對臺灣人來說,二戰後面對國民黨的「威權」統治和白色恐怖的慘痛經歷,以及一代又一代人的抗爭和付出人命代價所換來的民主自由,是臺灣獨有的歷史,必須受到尊重。智子透過「轉型正義之旅」,參觀曾關押和處決政治犯的景美和綠島的人權文化園區,聆聽不同受害人的故事,了解臺灣黑暗的過去。「譬如說,有人只因為所屬的學生會會長被認為是『共產主義者』,就被帶走、屈打成招,並在監獄裡度過十年;有人只是跟獨立運動組織會員吃飯,就變成嫌疑犯,在嚴刑逼供下說出了朋友的名字;也有人為了獎金檢舉『匪諜』……」

除了「共產主義者」和「匪諜」,有台獨思想者也難逃厄運。智子介紹了景美園區的一名導賞員,在戰前日治時期出生的陳中統醫師。他在六十年代於日本留學時加入臺灣青年獨立聯盟。1968年回台探親,並於翌年結婚,但蜜月旅行期間被捕,理由是該聯盟的負責人具臺獨思想,陳中統也被認定為有意顛覆政府,遭判刑十五年。他比較幸運,因為是醫師,監禁期間主要在監獄診所看診,蔣介石逝世後獲減刑於1979年出獄。智子感嘆道:「他還是在沒有實際犯罪行為下,只因為有獨立思想,就被迫與新婚妻子分離,在與世隔絕的監獄度過了十年。」(「白色恐怖時期和轉型正義、景美和綠島的人權文化園區」)

除了著名的政治犯監獄,智子也在龍應台介紹下,參觀了一個位於荒野的「墓園」。一位名為徐慶蘭的政治犯被處決後,其弟在母親臨終時囑咐一定要找到哥哥的遺骸,於是鍥而不捨地追尋下發現了六張犂這個荒廢了四十年的埋屍地。據說埋在此地的屍骨,百分之五十八是外省人。「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導遊說:「有很多外省人,在臺灣沒有家屬可以領屍便埋葬在這裡。不會講日文不會講台語,不得已只好用國語溝通的教師或學生,因涉嫌從事地下組織活動而被捕。著名藝術家黃榮燦的墳墓也在這裡。他只因為畫了一個版畫叫《恐怖的檢查》,就遭到槍決。」

這個受難人的互助組織,和推動轉型正義的組織「二二八基金會」不同,是旗幟鮮明的反臺獨組織,支援從中國大陸來臺尋找親屬或家屬遺骨的人。在六張犂有一個巨大的紀念碑,標誌希望兩岸統一。那位導遊離別時對智子說:「中國是個大國,不好統治,草率進行民主化,可能會造成國家混亂。不考慮國家利益就行動,這樣是不行的。」

智子推測曾在馬英九政府擔任文化部長,本身也是外省人的龍應台,之所以要她到六張犂看看主要是外省人的白色恐怖受害者的遺蹟,「也許是希望我不要將複雜的歷史單純化」。而相信很多香港人,當讀到那位導遊為北京辯護的說話會感到驚訝,會覺得這些臺灣人與香港的親官方人士沒有分別。這也是民主化的臺灣可愛之處,雖然當地藍綠壁壘分明,「政治色彩散布到日常生活中」的氛圍令智子感到困惑。例如她被龍應台文化基金會的職員質疑為何會替綠營的《自由時報》撰稿,而她一個居日的深綠台灣朋友,則不滿她與屬藍營的龍應台交往。

「不管講什麼、做什麼,好像總會被問:『妳到底在哪一邊?』這讓我相當困惑」。不過智子也覺得,「正是因為他們總是在認真思考自己生活的國家與所屬的社會,才會如此經常質疑對方的政治立場。」(「暴露於荒野的墓碑」)

香港人近年很喜歡到臺灣旅行,這兩年因為香港的變化,到台灣定居或暫住的香港人更多。理由很簡單,就是臺灣有「民主自由」。灰記之前曾參觀過綠島和景美,此時此刻於香港透過智子的書再重溫台灣殘酷的過去,再看看現在台灣不同政治立場的人熱烈、激烈地爭論歷史和當前,有說不出的感受。說不出也許包含了不能說,正當臺灣人無忌諱地訴說、紀念、辯論,香港人從兩年前的激情、狂熱,以至書中所描繪的非常創意,在如今打擊「黑暴」、「港獨」、「外部勢力」的權力話語下,變成了充滿禁忌、以至失語。

在此地很多人失語的時候,智子轉述了也曾在香港生活過,被視為偏藍的龍應台的「仗義執言」:「追求社會制度的公平、資源分配的正義、法治精神的貫徹,政府治理的透明、人民充分的參政是普遍的事,不單是香港,中國各地的人民亦想追求。」「硬要把香港人定為『港獨』,把香港的求學青年當作國家的敵人,把自己的同胞打成外國勢力的走狗,硬要把屬於中國最璀璨的一粒東方之珠踩碎踩爛,那恐怕是二十一世紀崛起的中國最不幸的粗暴和愚昧了。」

在中國大陸擁有不少書迷的龍應台因為這篇文章而遭到報復,其著作從中國網絡上及實體書店全數下架,一些「小粉紅」翻牆到她的臉書留下攻擊性的言論。不過在一遍「小粉紅」的狂熱留言中,智子總會發現對中國現實持批判的「清醒」聲音。「中國有許多東西都不可信。一般市民不能信,職員學生不能信。老師也不能信。說的人不能信,寫的人也不能信。不過,大家都努力的假裝相信。假裝得好的人,可以得到大量獎金或獎賞。我們就是因為如此的風氣,中國變成了一個充斥謠言、騙子橫行的地方;成為了是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的詭異國家。真是何其邪惡和悲哀呢!」(「如何回應解答」)

政權往往以謊言、仇恨操控民眾情緒,要突破謊言、仇恨,讓不同立場的人繼續溝通談何容易。智子接受傳媒訪問,發表對實施《港區國安法》的意見,認為「香港的言論空間一旦萎縮,就中國化了」,此番話令她一位久未聯繫的中國朋友憤憤不平,特別聯絡了她說:「香港本來就是屬於中國的」。而上文提過她的一位「藍絲」朋友也不再聯絡她,大家在臉書上互相點讚也消失了。智子有感而發:「想要讓彼此變得疏遠的人之間繼續交流真的很難,然而,人們必須以某種方式集思廣益,盡最大努力,克服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為了防止戰爭、保護和平,使人能夠作為人而有尊嚴的生活。」(「連結與對話」)

她在「結語」以此一段感言作結:「很諷刺的,儘管我生在民主國家並在此長大,但直到我開始與那些不屈不撓捍衛言論自由和法治的中國朋友來往後,我才開始深入思考言論自由的價值。朋友說:『香港人很堅強。雖然活得很辛苦,但我們還是沒有絕望。』如果我生活在香港,突然被奪走那麼多東西,我大概無法再憧憬未來是有希望的吧?」

儘管對香港感到悲觀,智子完成此書後,並沒有停止關心香港、以至海峽兩岸。在種種限制下,活動和交流繼續進行,貫徹她跨越國界的人文關懷。

Football Fever, Love of Hong Kong :a glimpse of the past

香港在低潮中迎來足壇兩個歷史性喜訊:香港於1968年後再次晉身亞洲盃決賽周,以及首度有香港球會(即傑志)打入20年前改制的亞冠盃十六強。

香港足球日漸萎縮,港超聯乏人觀看,港隊戰績低落,早已淪為亞洲的三、四線分子。但偏偏此時香港球員,無論在亞洲球會級還是國家/地區級賽事,都表現出無比毅力和爭勝決心,再次燃起一些香港球迷,特別是年輕人對本地足球的關注和期待。

年輕人愛放眼未來,因為他們沒有「歷史包袱」,上年紀的愛想當年,因為未來時日無多。不過,為了尋找身份,也不乏年輕人追蹤香港各方面的歷史 ,主要就是近二百年所謂開埠的近現代史,包括足球歷史。因此回溯英國人統治時期的殖民地歷史,特別戰後與中國大陸意識型態對立(即資本主義vs社會主義),大部分時間與中國大陸相互隔離的歷史,成了不少人的興趣。對殖民地歷史的興趣是否等於「戀殖」?無論如何,相信絕大部分人是出於對香港人這身份的興趣,以至執著吧了。

至於殖民地以至九七後的足球運動,是否也盛載著香港人意識,就要看不同時期的情況。話說二戰之前香港足總只是英格蘭足總的屬會,並沒有加入國際足協,也沒有資格參與奧運足球項目。香港出生的華人球員要參加國際比賽,便只能代表中華民國。香港出生,並效力南華的李惠堂,曾以隊長身份帶領中華民國參加1936年奧運足球賽事。他有「中國球王」之稱,作為足球員以至退役後轉任教練都以中華民國為效忠對象。

李惠堂的足球生涯反映戰前香港與民國時期的中國大陸關係較密切。李惠堂曾於1925年至1931年在上海發展,到1931年重返母會南華效力。李惠堂退休後於1950年代曾擔任中華民國足球隊教練,帶領由香港球員代表的中華民國贏得1954和1958年亞運足球金牌。其時所謂中華民國只統治台灣和澎湖、金門,李惠堂穿梭香港台灣,為他心目中的「中國足球」發展而努力(例如後來較著力培訓台灣本土球員,減少依賴香港球員)。

李惠堂退役後,香港足球正進入「黃金時代」,後來不少人津津樂道的「香港曾是亞洲足球王國」,指的就是戰後五十年代。至於「亞洲足球王國」是否名副其實?不同人有不同意見吧!

現在先談談那失落超過半世紀的亞洲盃決賽周。香港對上一次最接近晉身亞洲盃決賽周就是1976年那一屆。1975年香港於政府大球場主辦其中一組的外圍分組賽,參賽隊伍有香港、中國、日本、朝鮮、新加波和汶萊,六隊爭兩個決賽周席位。與五、六十年代不冋,那時候香港球員已不再代表中華民國,最好的球員都入選港隊,香港球迷只有一個擁戴對象,就是香港代表隊。

長話短說,四強階段香港面對朝鮮,日本則面對中國,勝出的兩隊就可以參加決賽周賽事。香港對朝鮮在雨中進行,兩隊法定時間打成2比2需要加時。那時還是中學生的灰記觀看了無線電視直播,至於是否只直播加時比賽,還是全場直播抑或下半場開始直播已記不清楚。印象最深刻是加時下半場鍾楚維憑健碩身形於對方禁區內撞開對方後衛,橫傳胡國雄射入領先3比2。那時距完場還有幾分鐘,相信當時全港數以十萬計市民都緊張地看著電視,祈求香港死守至完場淘汰朝鮮。不幸的事很快就發生,如沒記錯,左後衛鄭潤如在無壓力下將皮球回傳給守門員朱國權,但傳球乏力再加上場地積水,令皮球在禁區附近停下來被朝鮮球員截得射入,要互射十二碼分勝負。最終香港在突然死亡階段射失而遭淘汰。

當晚大球場爆滿與電視直播,香港足球牽引著千千萬萬港人的情緒。不用專家學者解說,也知道藉足球/體育,戰後五、六十年代在香港出生成長的世代,表達/抒發對香港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代替了上一輩以退守台灣的國民黨,以及統治大陸的共產黨的兩個敵對政權為對象的國族認同。

當然,踏入七十年代英國人開始較積極改革,即所謂麥理浩新政,比較著重教育、房屋和社會福利,再加上成立廉政公署,改革腐敗的警隊,都令香港人增加歸屬感,是否認同殖民統治則是另一回事。這種歸屬感植根了半個世紀,今日的年輕人香港人身份認同更理所當然,是否認同特區政府的管治則又是另一回事,特別經過反國教、雨傘運動、反修例運動和這兩三年政治和社會的急速變化。

然後又回到了1977年。香港由荷蘭籍統帥包勤帶領,前往新加坡參加1978年世界盃亞洲區外圍賽第一圈第一組賽事,同組有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泰國。經過單循環比賽香港得第一,新加坡得第二, 兩隊再進行決賽。結果香港在新加坡主場數萬名球迷喝倒彩下,憑劉榮業於禁區左邊窄位射入奠勝的1球,進身亞洲區最後一圈五強賽。香港球員回來時,在啟德機場受到大批球迷歡迎。(香港擊敗新加坡1比0的那場經典賽事精華,現在仍可在YouTube看到)

灰記當時在北美留學,只能透過當地的華文報章了解賽事,未能與香港人一起觀看電視直播。不過,同年暑假回港,有機會於酒樓飲宴時觀看電視直播香港主場對韓國的五強賽事,還記得香港全場與韓國互有攻守,陳發技在對手門前有一個大好機會而失諸交臂。韓國最終僅憑一禁區外自由球,趁香港球員只顧排人牆而快步射入,勝出1比0。之前香港也在主場0比2敗給伊朗。五強其餘兩隊是澳洲和科威特。

香港於主客制雙循環的五強賽,8戰皆北,只得0分包尾。排第四的澳洲也有7分,伊朗則以14分排榜首取得世界盃決賽周亞洲區唯一席位。雖然香港能打入亞洲區最後五強,是歷屆世界盃外圍賽成績最好的一次,但也反映上世紀五十年代號稱「亞洲足球王國」的香港,於七十年代開始,與亞洲其他崛起的強隊漸行漸遠。

現在回到號稱「亞洲足球王國」的五、六十年代。 最風光的兩次相信是1954和1958年亞運會足球項目,以香港球員為代表的中華民國(由球王李惠堂當教練)兩度奪得金牌,成為一時佳話。

說來有點諷刺,現在不少「離散」香港人跑到台灣,台灣的蔡英文總統亦利用香港的反修例運動和《國安法》的實施,美言「與香港人站在一起」,實際上藉抨擊「一國兩制」以向台灣人顯示北京的不可信,並非特別關顧香港人,亦不見得特別歡迎香港人。實際上香港人要在那邊取得居留權殊不容易。

然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則有不同一番光景。當時蔣介石國民黨統治小小的台灣,卻千方百計與統治整個中國大陸的毛澤東共產黨在香港競逐人心,且稍佔上風,至少二戰前香港球員代表中華民國的傳統,於國民黨失去大陸政權後仍然維持(香港人亦可以「僑胞」身份留學或移居台灣),這安排一直維持到1971年國際足協和香港足總禁止香港球員代表中華民國為止。

這一年適逢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了中華民國於聯合國的席位,美國開始改善與共產中國的關係,到了1979年中美建交,中英談判香港前途擺上日程,蔣經國不再跟隨其父「放眼大陸」(五、六十年代,「反攻大陸」仍是蔣介石政權的「國策」),轉而積極經營台灣(至於蔣氏父子獨裁統治台灣的legacy,則超出本文範圍及灰記的能力)。香港人萌生本土意識之同時,亦意識到必須面對香港主權於1997年移交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現實」。

再回到港腳代表中華民國的「風光」年代。據說當時中華民國可優先選拔球員,而且給予較佳待遇,因此較多優秀球員願意代表中華民國。五十年代的國腳有侯榕生、何應芬、姚卓然、羅國泰、劉建中、黃志強、莫振華、林尚義、陳輝洪、羅北、郭有、郭錦洪等,到60年代入選的有郭德先、黃文偉、何容興、張子岱張子慧昆仲、陳鴻平、何新華等,很多都是香港頂級球員。

相比之下,香港隊雖也有如何祥友、鄺演英、葉錦洪、衞佛儉,以至後來的霍栢寧、盧德權、蔡育瑜……等好手,但整體實力則稍有不及(香港於1954年加入國際足協及1956年成為新成立的亞洲足協成員,可以單獨參與國際賽事)。因此中華民國國際賽成績一般比香港好,包括1954年和1958年連奪兩屆亞運會足球金牌,兩屆都是於決賽擊敗韓國,並以全勝成績奪金;然後奪得1963及65年默迪卡盃冠軍(65年與韓國雙冠軍)。香港方面,1954年亞運在分組賽與韓國同分,但得失球差不及對手而未能晉身最後四強,1958年則於八強賽2比5敗給印度出局;但也曾於1957年奪得第一屆默迪卡盃冠軍。

至於後來成為最頂級亞洲賽事的亞洲盃,香港主辦1956年第一屆決賽周,打和南越及韓國,敗給以色列,四隊中排第三,冠軍為韓國、亞軍以色列。中華民國則於外圍賽第二圈敗給韓國出局。韓國主辦1960年亞洲盃,決賽周最後四強由中華民國代替香港(前者於東區分組賽壓倒後者出線),其餘三強與上屆相同,即韓國、以色列和南越,結果與上屆亦一樣,只是季軍由香港變成中華民國。

到了1964年,亞洲盃由以色列舉辦決賽周,香港於中區分組賽壓過南越、馬來西亞、泰國進入決賽周;東區分組賽則因為中華民國、菲律賓相繼退賽,令韓國自動晉級;西區分組賽印度亦因為伊朗、阿富汗、錫蘭(現稱斯里蘭卡)退賽而自動打入決賽周。決賽周以色列憑主場之利三戰全勝奪冠,印度得第二,韓國第三而香港0分包尾。

然後1968年由伊朗舉辦亞洲盃決賽周,中區分組賽於香港舉行,香港以全勝姿態晉級(其餘為泰國、南越、馬來西亞、新加坡);東區分組賽在台北舉行,中華民國與日本四戰同得7分,憑較佳得失球差晉級(其餘為韓國、印尼、菲律賓);西區1分組賽因為其他國家退賽,以色列自動晉級,而西區2分組賽則由緬甸取得出綫資格。最終伊朗以全勝姿態奪冠,緬甸得第二以色列第三,中華民國第四而香港包尾。

此後無論香港還是改稱中華台北的台灣隊,都未能晉級決賽周,而香港等了54年終在今年奪得決賽周入場劵。

從以上的國際賽成績看,香港是否稱得上「亞洲足球王國」?的確,以香港球員為代表的中華民國,曾兩奪亞運足球金牌。但另一亞洲頂級賽事亞洲盃,雖然香港和中華民國於五、六十年代是決賽周常客,但最佳成績都只是第三。而韓國於56年和60年曾兩奪冠軍,韓國更早於1954年代表亞洲參加於瑞士舉行的世界盃決賽周;以色列則於64年稱王,然後伊朗則在68年奪冠(隨後72年和76年也由伊朗獲得冠軍)。至於默迪卡盃只是邀請賽性質,並不代表當時整個亞洲水平。

綜觀香港足球的「黃金歲月」,在西亞諸國還未大力發展足球,以及東亞日本仍未起飛的五、六十年代,無論中華民國還是香港都可算亞洲足球實力分子,而作為基地的香港足球相當興盛,入場觀眾比現在多得多。記得灰記童年因為居所離位於界限街的花墟球場十分近,常跟隨父親去看本地波。當時一場中下游甲組賽事也可以吸引幾千觀眾。最記得有一場東昇對英軍,可容納一萬人的球場也有三、四千觀眾(現在兩隊強隊對賽也只能吸引不足三千人入場)。 如果記憶沒錯,英軍雖是殖民地武裝部隊,但華人佔絕大多數的觀眾並沒有對英軍表現出太大反感,還有人會稱讚他們的守門員表現很好。球場上,英軍屬弱旅,對著眾多華人球隊都是捱打居多,這場也不例外輸0比3。

灰記懂看足球的六十年代中後期,萬人空巷的南巴大戰已過了很多年,但那時南華依然是勁旅。記得有一次兩回合計的盃賽(金禧盃?)準決賽,由南華對元朗,第一回合在花墟舉行,一萬座位的花墟高朋滿座,有不少元朗居民來到捧場。那時黃志強還在南華效力,雖然已是一名老將,但踢法狡猾,仍然得到擁南躉愛戴。灰記當時因為是郭德先(元朗守門員,也是中華民國國腳)的「粉絲」而捧元朗。結果第一回合元朗勝3比2,當時的說法是花墟場較狹小,有利實力較弱的元朗。第二回合轉到政府大球場,因為路程遙遠,較少元朗居民前往觀戰,大球場五成觀眾即一萬四千人入座(未重建前大球場有二萬八千座位),大部分為擁南躉。而南華亦發揮勁旅本色,大勝4比1,兩場合計勝6比4晉身決賽。

還記得由蘇格蘭人畢得利創立的流浪足球會,於1970年引入三名蘇格蘭外援:正前鋒「大水牛」華德、翼鋒「耶穌」居理和中堅「長頸鹿」積奇,再加上郭家明、鄧鴻昌、梁維光等年青好手,還有老將林尚義助陣,成了聯賽一枝奇兵。當時眾多全華班球會一時不適應流浪的踢法,例如華德的頭球攻門,居理的速度。記得曾到大球賽觀看流浪對南華的大戰,全場爆滿。結果流浪大勝3比0,其中一球是華德站在禁區輕鬆頂入。

流浪於該屆奪得聯賽冠軍,其他球隊眼見外援有作用也相繼招聘外援。曾堅持全華班的南華也引入馬來西亞外援,不過這些外援都是華人,如王春華和仇志強。而1972年升班的精工也羅致了當時的韓國國家隊門將卞鎬英和腳法秀麗的西班牙球員曼奴,還邀請了居里和華德過檔。到了八十年代,精工和寶路華更進一步引入曾代表荷蘭、英格蘭、蘇格蘭等高質外援,如迪莊、加賀夫、穆倫、韋伯、南寧加、摩利、柏蘭尼、克捷臣……。結果精工成了七、八十年代最成功的球會,共奪得九次聯賽冠軍,一直雄霸球壇至八十年代下旬,足總決定禁止球會引入外援,班主黃創山因不滿而解散球隊為止。

東方的班主林建岳眼見精工和寶路華的「名牌效應」,1982年也曾邀請66年世界盃冠軍英格蘭的兩名成員波比摩亞和阿倫波爾加盟,前者身兼任教練一職。不過,其時波比摩亞已年過40,阿倫波爾也38歲,難以與還當打的精工和寶路華外援相比,因此除了帶來話題外,實際上並沒有加強東方戰力。結果兩人像到此一遊般短暫亮相(記憶中不到幾個月)便解約離港。此後東方亦選用沒有名氣但較實用的英格蘭和澳洲球員,效果反而更佳。

另一更失敗的例子是南華。好像有一屆以「牙擦教練」吳偉文和來自德國的教練實行雙教練制,這個奇怪安排註定失敗,兩名教練經常因意見不合而吵架,甚至試過肢體衝突。而由德國教練引入的外援亦與本地華將不合拍,導致戰績低落,最後一戰對荃灣需要搶分護級。南華作為歷史悠久的傳統勁旅,要「墮落」至打護級戰成了球壇熱話,當晚大球場坐滿二萬八千觀眾,無線亦特別安排直播。 而足球這集體運動始終講求合作和團隊精神,長期內部不和的南華即使個別球員技術優秀,整體戰力也大打折扣,結果0比2敗於荃灣要降班。

不過,由於當時南華是本地最受歡迎球會,沒有南華參與的本地甲組賽事會大為失色。足總為了票房收益而不惜破壞升降制度,容許南華留級。諷刺的是,當年為了票房容許南華留級這一特例,近年則成為慣例。由於足球市道低落,願意參加港超聯(由港甲易名)的球隊買少見少,聯賽隊伍由八十年代的十二隊,減至近年的九隊至十隊(僅一屆邀請廣州球隊R&F富力和業餘的港會參賽而有十一隊),近兩年更減至八隊。很多時都是透過挽留降班隊伍和邀請新球隊才凑夠隊伍參賽。

好了,又回到那「黃金歲月」。六十年代以後,親共產中國的傳統左派在足球圈影響力逐漸增加,有「好波老細」之稱的「左派」富豪霍英東,長期支持兩支左派球隊愉園和東昇,與親台的東方、南華抗衡。不過「六七暴動」(左派稱為「反英抗暴」),左派球會愉園因足總通過支持港英政府鎮壓暴動而退出67-68年度甲組聯賽,一些知名左派球員如效力九巴的港隊門將盧德權亦退賽。

踏入七十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華民國聯合國席位後,左派在香港的聲勢越來越大,這氣氛亦在球圈得到反應。最印象深刻是72-73年銀牌決賽精工對東昇。那時還是中學生的灰記與仍是小學生的弟弟往大球場觀看這場賽事。當晚又是全場滿座,二萬八千人當中,捧東昇球迷佔絕大多數。當精工持球在腳時,在場不少球迷報以噓聲,當東昇進攻時,則聽到球迷喝采聲。精工入球時只有零星掌聲,東昇入球則全場鼓掌。不過,東昇儘管有大量球迷支持,但實力不及精工而負1比2。

至於左右派大戰如愉園對東方,雙方則各有擁躉。還記得當時大部分的報紙仍分左右派,左報有《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晶報》,還有不少記不起名字的外圍左報。右報則首推國民黨旗下的《香港時報》,然後是何東家族經營的《工商日/晚報》,還有就是《星島日/晚報》,都採用中華民國的年號而非西歷,例如1970年就是中華民國59年(民國成立於1911年)。生長於右派家庭的灰記,童年愛看《香港時報》,除了受父親的政治傾向影響,也因為《時報》的體育版有很多足球消息,針對左派球隊的報道都充滿批判和貶意。例如稱愉園為「愉快完」,稱東昇為「西沉」。至於左報會怎樣報道右派球會和球員的消息,由於沒有看左報,所以不得而知,相信好鬥的左派也不會很客氣吧!灰記童年以至少年時代看足球完全受這些「敵我」觀念影響,盲捧右派球隊如東方,對左派的愉園、東昇恨之入骨,但也符合足球迷的「本質」吧!

踏入八十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進行會談以至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國民黨在香港的影響力逐步消減的同時,右派球會如東方、南華也減少與台灣的聯繫(以往東方、南華等經常訪問台灣)。愉園和東昇也不再強調自己的左派背景,商業球會精工經過多年的經營,以超卓成績亦逐步凝聚不少支持者。換言之,昔日以國共兩黨為對象,延續「國共內戰」敵對情緒的中國認同到此為止。

隨著中英於1984年就香港前途簽署了《中英聯合聲明》,決定香港主權於1997年回歸中國,美英主力應對/改善與共產中國的關係。與此同時,中國經濟「改革開放」,其廉價勞工和龐大的市場令香港以至外國的商人有所憧憬,原來親北京的勢力固然聲勢漸大,以往親台(親國民黨)的團體和商人,很多都開始向北望,例如星島報系的傳向,如今成為親北京的建制報章(工商八十年代停刊,時報九十年代停刊)。而七十年代開始已入主足總的「左派」富豪霍英東,則更積極推動香港與中國內地的足球聯誼,例如早在1979年創辦省港盃,由香港和廣東每年對賽,賽事採主客制。

在「一國兩制」的安排下,香港於九七後會繼續以獨立會員身份參與一些國際組織,包括奧委會以至國際足協和亞洲足協等國際體育組織。而作為最受歡迎的足球運動,香港隊在主場和外隊比賽,不管是外國球隊還是中國隊,以至省港盃的廣東隊(後來還有滬港盃與上海隊對賽),都獲大量球迷撐場。實際上,八十年代末以後,香港對外國球隊輸多贏少,排名不斷下降,除了2009年香港主辦東亞運,於足球項目奪得金牌(當年日本派出U20球員,韓國由乙組球員組成,令香港隊有機可乘),特區政府亦因此投入過億金錢,讓足總推動「鳳凰計劃」以振興足球。不過十年過去,香港超級足球聯賽振興不起,國際賽事亦沒有起色。反而數次與中國隊對碰成了話題。

到現在為止仍有香港球迷津津樂道的519事件,就是歷來香港唯一一次擊敗中國的賽事。該場賽事是1986年第一圈4A組的最後一場,香港於1985年5月19日作客北京工人體育場,與中國爭出線。之前而兩隊分別兩勝澳門兩勝汶萊,並在香港政府大球場打成0比0平手而同得9分,由於香港得失球差不及對方,所以必定要擊敗中國才能出線。結果香港克服作客種種困難,憑張志德和顧錦輝上下半場各入1球,以2比人勝出(以往YouTube有當晚的比賽片段供欣賞,最近忽然被TVB抽起,原因不明)。當晚坐在香港觀看直播的萬計球迷包括灰記喜出望外,港隊球員回港時於啟德機場受大批球迷歡迎亦不在話下。而北京則有球迷不滿戰果,燒車軚洩憤而釀成小騷亂。

香港進入第二圈與日本進行兩場比賽,無論作客和主場都敗給日本而被淘汰。其後日本於第三圈兩戰都敗給南韓,結果東亞區由南韓獲得決賽周入場劵,西亞區則由伊拉克獲得。519一役香港雖創造歷史,但日本兩勝香港證明日本足球於八十年代已經壓過香港,近二、三十年更是亞洲最強之一,不但四奪亞洲盃冠軍,成為奪標最多的國家,更於1998年起與韓國一起晉身每屆世界盃決賽周(2002年兩國合辦世界盃決賽周)。日韓兩國堪稱當今的亞洲足球王國(韓國由1986年起就是世界盃決賽周常客,2002年更奪得殿軍,是歷來亞洲球隊最佳成績。至於韓國當年收買球證的傳聞則當別論)。

又說回八十年末代以後乏善足陳的香港足球。2006年世界盃亞洲區外圍賽第二圈,香港被編在第4組與中國、科威特和馬來西亞以主客制方式競逐一個出線席位,賽事於2004年舉行。記得香港於3月在小西灣運動場迎戰中國,可容萬二人的運動場坐了大約八千人,大部分為主場球迷,也有部分來自中國大陸的球迷。灰記當時也有在場,一些中國球迷不習慣香港球迷向中國隊喝倒采,還稱中港一家親。但其實主場球迷向作客球隊喝倒采乃平常事。

當晚港隊演出不錯,力拒中國的進攻之餘也能組織攻勢。灰記最印象深刻是已故的港隊中場蔣世豪發揮出色,不時運用純熟左腳扣過對手,對手要作出粗野攔截才能阻止他推進,這亦是香港球迷向對手喝倒采的原因。蔣世豪更於下半場直線傳交黃鎮宇射入,可惜球證判越位而食詐糊。相反中國演出平平,效力英超曼城(當時曼城仍是中游分子)的孫繼海明顯不在狀態,結果僅靠前鋒郝海東的射門觸角,把握少有的機會攻入奠勝一球。

香港兩勝馬來西亞,但對科威特兩戰皆北出線無望,最後一仗於11月17日作客中國便傳來要「躺平」,即香港隊放軟手腳讓中國隊多進球的傳聞。蓋因中國一勝香港兩勝馬來西亞,與科威特對賽一勝一負,兩隊同得12分,最後一仗雙方都要爭取大勝對手,以利計算得失球差。最後中國勝香港7比0 ,一般都認為香港若認真防守應該不會如此侮辱性大敗。但中國球迷以至傳媒仍不滿足,批評港隊門將范俊業態度過份認真至中國未能多入球。灰記不忍觀看直播,如記憶沒錯,傳媒有報道范俊業曾救出十二碼及作出多次撲救。中國球迷和傳媒之所以如此不滿,是因為科威特於另一場賽事大勝馬來西亞6比1,中國科威特得失球差相同,但科威特入球較多而晉級。換言之,有體育精神、認真比賽的范俊業反而成了一些只求勝利、不擇手段的內地人的洩憤對象。

這場賽事相信無論香港還是中國大陸都沒有太多人願意回顧。如果說主權移交7年後的2004年,雖經過03年的反23條立法(特區政府最終擱置立法),香港人對「一國兩制」仍有「企盼」,香港與中國內地仍算良性互動,到了發生了雨傘運動的2015年,香港傳統民主派爭取雙普選已走到盡頭,較激進的本土意識藉反水貨客、反雙非嬰以至反新移民等議題於年輕人中間得以發酵,香港與中國內地矛盾愈趨尖銳,這些矛盾亦反映到於2015舉行的2018年世界盃外圍賽亞洲區第二圈賽事。

第二圈C組,香港與卡塔爾、中國、馬爾代夫和不丹同組,賽事採取主客制跨年進行。相信很多球迷對這項賽事仍記憶猶新,包括香港隊韓國籍教練金判坤die for Hong Kong的豪言,包括中國足協涉嫌針對香港隊由不同膚色球員組成的「種族歧視」海報,也包括香港球迷於主場向中國國歌喝倒采。當然香港球迷最回味的就是兩戰中國,皆在劣勢下與對手打成0比0平手。雖然香港最終得第三,無緣晉身第三圈。

香港雖以獨立會員身份出戰國際賽,但作為中國的特別行政區,香港和中國於國際賽事的賽前奏國歌儀式,都是奏《義義軍進行曲》。不過,就上文所述的兩地矛盾,對中國內地排拒的本土意識抬頭,以至港人認為《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所承諾的雙普選落空等,不少香港球迷將不滿訴諸噓國歌,總之每次香港主場賽事,都可以聽到響亮的噓國歌聲音。香港足總甚至因此而被國際足協罰款。而特區政府為了遏止港人這種情緒發洩,於2020年6月實施訂《國歌法》(中國內地於2017年實施),禁止侮辱國歌,最高刑罰判監3年。

由於2020年爆發2019冠狀病毒疫情,香港實施嚴厲的防疫措施,香港隊已有兩年沒有在主場與外隊對賽,所以不知道《國歌法》實施後會否有球迷敢於以身試法,或曰公民抗命。觀乎反修例運動的大規模檢控以及《國安法》的實施,港人以往比較隨意的表達方式相信至少一段時間會絕跡,以「符合」官方「由亂至治」的管治方式。

而對香港的死忠球迷來說,留下來支持本地足球就是希望香港球壇能有更多熱心人士支撐,足球總會能較正常及負責任地運作,令本地足球員,無論在球會還是代表隊層次,都能發揮今年令人驚喜的奮鬥精神和爭勝決心,振奮一下萎靡的人心!

Football Fever,Love of Hong Kong:a current story

6月14日下午,傳來香港提早晉身2023年亞洲盃足球決賽周的消息,讓人振奮,亦讓人暫時忘卻這兩三年的鬱結。大概是少有的好消息,不同的本地足球網站、報章體育版和電視體育新聞固然作出報道,就連與體育不相關的網站也為香港助慶。

十日後,六位已回港的港隊球員黃威、鞠盈智、簡嘉亨、羅梓駿、劉學銘和杜馬思,於九龍一商場與約一百名以年輕人為主的球迷舉行祝捷會,場面雖不算盛大,但氣氛熱烈。現場球迷最愛呼喊的口號就是 We are Hong Kong,一個與香港融為一體的口號,除了為球員、為香港感到高興外,也實在有抒發壓抑已久的感情的需要。

自從1968年之後,香港未曾打入過這項亞洲頂級賽事的決賽周,這種振奮的確有點突如其來。老實說,大部分愛好足球的香港人,對香港足球早已放棄期待,甚至棄之不顧。精明的香港球迷,很多年前已改為只欣賞可觀得多的歐洲足球強國賽事,例如英超、西甲、意甲等,追捧世界著名的球會,例如曼聯、皇家馬德里、利物浦、巴塞隆拿、拜仁慕尼黑、祖雲達斯……一張數之不盡的球會名單。「痴情」地一直期待,一次又一次失落的香港「死忠」球迷早已屬於「少數族群」!

這些「死忠」球迷不單熱愛足球,更熱愛這個家園,否則就不會仍然入場或在網上觀看被批評得一文不值的港超聯(祝捷會不少穿起港隊球衣的人,相信也是球場常客)。在今年初港超聯腰斬之前,這群為數可能只有一千幾百的「死忠」球迷,入場觀看比賽之 餘,不少人在比賽至第47分鐘一起鼓掌。這項儀式是去年民主派初選案四十七人被捕之後,於每場港超聯比賽都進行,以示聲援四十七名被告。這亦是一些「死忠」球迷對香港的愛的另一種表達。(若有興趣多了解足球/體育與政治的關係,請看註一)

再說回香港足球。「呢啲屎波你都睇!」的確,若不是出於愛,就不會不管香港足壇如何千瘡百孔,不管香港足球如何不濟,都不惜付出金錢、時間和感情,更不會仍夢想著有朝一日「香港足球衝出亞洲」 ,這個很多人早已不屑一顧的口號。

事實上, 香港超級足球聯賽(Hong Kong Premier League),雖與英格蘭的超級聯賽都稱為超級聯賽,但資金和規模完全不能比較。英超一個頂級球星一個月的薪金動輒千萬港元,遠超絕大部分港超球會一年的資金。港超聯雖云職業聯賽,但一般球會一年的資金只得五、六百萬港元,三強傑志、理文和東方,也只有二、三千萬左右。不少球員月薪一萬元也不到,甚至可能只有三數千車馬費,要兼職謀生。近兩年因疫情影響,因應港府嚴厲的防疫措拖,聯賽更被逼暫停或賽事要閉門進行。今年一月爆發第五波疫情,政府封閉所有體育場地以及實施嚴格限聚令,2021-22年港超聯更因此中途取消。香港職業球員不但沒法訓練及比賽達四個月,很多可能因為聯賽沒法進行連薪金也沒有。

除此之外,這兩三年港超更不斷出現球會散班和拖欠球員薪水的醜聞,最轟動為愉園拖欠職球員薪金數個月,總數五百五十萬,還拖欠強積金供款,球員集體向勞工處求助。另外飛馬和大埔亦有拖欠薪金。然後先後有元朗、大埔、飛馬、愉園等數支球隊退出超聯,以至上季要邀請晉峰和原本不打算踢超聯的港會(因為大部分球員為在港工作的外籍人士,踢球純粹為興趣),還有足總成立的U23(23歲以下球員為主),勉強凑夠8隊參賽。來季究竟有多少隊參賽,球季幾時展開,足總到現在還未有公布。這是其他國家/地區健全的足球聯賽不會發生的事。

欠薪和散班反映一個任何熱愛港足的人都愛莫能助的現實,就是香港足球水平長期偏低,缺乏關注,投資香港足球並沒有多少榮譽可言,更不會帶來任何經濟收益(因為入場觀眾很少,缺少宣傳效力),莫說大財團不會投資球會,願意長期每季投入數百萬元,以至過千萬支持一支港超球隊的熱血老闆也買少見少。曾經投資南華和飛馬共計超過十年的商人羅傑承,最終也選擇引退,更多班主「熱血」了三數球季便意興闌珊,因為香港足壇就是千瘡百孔。以往香港足球較美好時代,講的是上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頂級聯賽一般維持十二隊,高峰期曾增至十四隊。一些傳統球會南華、愉園、以至東方,到後來的商業球會精工、寶路華都有一定的擁躉,強隊對賽入場觀眾必定過萬,過二萬。近十年已經逐步減少至僅剩八隊,強隊對賽頂多幾千觀眾。這樣的足球環境,要吸引有潛質的青少年以此為職業實在很難,亦是近年香港足球難以進步的重要原因。

很多本地球迷都清楚,足球這項全球最受歡迎的運動,最頂級的賽事都是金錢堆砌出來,離不開大型商業投資和贊助、超級富豪大灑金錢。最受歡迎的英超,一些頂級富豪球會甚至是外國資金,例如曼城由阿聯酋王室擁有,十幾年來投入超過二百億港元金錢。未轉手前的車路士老闆是俄羅斯富豪艾巴莫域治,亦曾大灑金錢,近來復甦的利物浦則由美國體育財團當老闆而有較多資金收購球員。當然這些大球會打出成績時,會有可觀(億計港元)的回報。

亞洲的足球強國,東亞的日本和韓國,球會都是依靠大企業資助,班費雖遠不及英超、西甲、德甲等豪門球會動輒一年花費十億計港元,但每年過億港元投資少不了。中國超級聯賽有富豪球會也曾有大企業(例如廣州恒大)投資過十億人民幣,龐大資金下吸引在英超、西甲也可立足的高質外援,以及國際名牌教練任教,也曾在亞洲球會頂級賽事亞冠盃取得冠軍(近年中超被限令壓縮資金,加上中國經濟下滑,甚至有球會拖欠薪金,已沒有那麼多貴價外援在中超打滾)。而西亞一些球會得到皇室、富豪或國家石油財富的贊助,也能組織實力強勁的球隊與東亞勁旅分庭抗禮。這亦反映到國家隊層面,一般而言,亞冠盃決賽的常客如沙地阿拉伯、伊朗、日本、韓國等,也是亞洲最強的幾隊國家隊。

己香港超級聯賽的資金投入和水平固然遠低於上述亞洲頂尖國家,近年也被馬來西亞、泰國和越南等超越。偏偏就在本地足壇最低迷,離棄香港足球者大可「名正言順」宣布「香港足球已死」,以及香港市面最壓抑之際,傳來了兩大喜訊:四月傑志打入亞冠盃十六強淘汰賽階段,是這項亞洲頂級球會賽事2002年改制後,首次有香港球隊晉級十六強。而另一個則是上文所講到的香港隊自1968年後再次打入亞洲盃決賽周。

平情而論,這兩個喜訊都有點「因䧘際會」。例如亞冠盃因為中國這兩年堅持病毒清零政策,嚴苛的防疫措施令中超球會只派青年隊參賽或索性退賽,讓傑志有機可乘。上屆他們兩次打敗派出青年軍的廣州富力(其實兩場都只是僅勝一比零),分組賽壓過泰國泰港排在日本大阪櫻花之後得第二,計得失球未能以最佳次名打入十六強;本屆因為上海封城,上海上港退賽,傑志再次在分組賽壓過泰國的清萊聯,跟隨日本神戶勝利船排第二,這次順利以最佳次名出線。倘若沒有疫情和嚴苛的防疫政策,中國球會以正規軍出戰,面對日本和中國兩強,傑志實難取得最佳次名出線。

話雖如此,這屆傑志在聯賽停擺,缺練兩個多月,短短五星期在泰國的集訓和友賽下,卻比上屆有突破性的演出,主要就是勇於嘗試在前場逼搶和組織攻勢。結果兩勝清萊聯,總共攻入四球,第二次對神戶也積極進取,在上下半場末段兩度落後能迅速追和,與對手打成二比二平手,取得晉級關鍵的一分,都是決心的表現。倘若傑志上下沒有打入十六強的決心和捱過五個星期艱苦的操練,也不能掌握難得的晉級機遇。難怪連外援如巴爾拿也非常熱血地對傑志的成就感到無比興奮。

這亦看到港超聯球員,無論是本地還是外援,無論是土生還是入籍,不少仍然有夢想,希望獲得亞洲足壇的認同,並為此而努力奮鬥。而近年比較成功的傑志,於2003年重返香港頂級聯賽(當時仍稱港甲)後,其老闆伍健和其他投資者,經過近二十年的投入和堅持,如今在亞洲足壇算是薄有名氣。傑志的略有所成,亦反映搞足球需要目光長遠,所謂有vision。除了長期投資,傑志還能說服馬會出錢,政府出地,建成自己專用的訓練場, 亦是香港唯一一間擁有自己訓練場地的球會,令傑志的球員可以專心訓練,不用如其他球會租用康文署轄下的球場練波,而這些球場是與一般市民共用,一節個半小時,這種打游擊式的訓練,根本是職業足球的笑話。

這幾年唯一好消息是規劃了十多年,位於將軍澳的賽馬會足球訓練中心終於落成啟用。這個由足總管理的訓練中心有六個標準足球場(其中三個為仿真草球場),可供港隊和球會專心享用,這算是香港足球設施少少的進步。如果香港政府有心推動足球運動,除了每年給足總過千萬用以出糧給職員外,協助多些願意長遠投資的球會建設專屬訓練場地更是必要(不要再說香港沒地,香港有大量閒置的土地)。因為除可以提升訓練質素,亦可提升職業球會和球員的形象。近如東南亞的球會,較具規模的不但有自己的主場,也有專屬訓練中心。香港有傑志的先例,看不出有何原因不能複製。

當然這亦要有多些有vision的班主投入足球,而這幾年在港超打入前列的理文,老闆也是有心人,期望他能堅持作長遠投資。另外晉峰在「有料」西班牙教練埃斯達維領導下,一眾年輕球員能打出較快速和漂亮的地面組織,可惜這位教訓現已約滿離開,不知球會來屆的方針如何。總之,香港足球有多一間有長遠規劃的球會,香港足球就有多一點希望。

說回足球喜訊。相信正正因為傑志的積極表現有所回報 ,令原來已希望改變香港隊踢法的挪威籍新主帥安達臣意志更堅定。他在傑志取得歷史性成績後勉勵港隊球員要如傑志般爭取表現,並批評以往香港踢法過於保守,認為香港球員也可以打逼搶及進攻足球。有看過香港於亞洲盃最後一圈外圍賽分組賽三場比賽的球迷,都會同意安達臣的改革方向正確,即使最後一場大敗給同組最強的印度零比四,但香港球員的積極表現依然獲得認同。

總結亞洲盃賽事,香港所處D組的對手並非很強,除印度排名高三十多位外,阿富汗和柬埔寨都是香港有能力應付的球隊(其他一些組別有更多難應付的強隊)。問題反而是港隊球員除來自傑志的曾於四月打過亞冠盃外,其餘都是四月中後旬才開始恢復訓練,之前已經停賽停練三個半月。而要到五月十七日往泰國集訓後,安達臣才能集合所有入選球員進行有系統的訓練。直到六月八日首戰阿富汗,期間只有四場練習賽,包括六月一日作客馬來西亞的正式國際友誼賽。

備戰時間不足以及中超中甲球會不讓旗下的香港球員接受徵召,未能以最完整陣容出征,再加上熱身賽對馬來西亞發揮不出安達臣所說的新踢法,演出凌亂而敗給對手零二比,香港的球迷對港足都不敢存厚望。然而,香港球員雖然未有百分百狀態(主要未能維持九十分鐘氣力,下半場下半段往往氣力不繼),將士用命下卻能大踢逼搶和進攻足球,對阿富汗和柬埔寨都能在上半場領先兩球,奠定勝局,這都是球員咬緊牙關適應教練新戰術的成果。

艱辛征途換來難得的成就,不少港隊球員或接受記者訪問吐心聲,或在社交媒體留下感言。字裏行間都能看出他們為這次賽事超過百分百的付出,並努力克服職球員染疫和水土不服等困境:

/中場黃威接受訪問時訴說比賽當日三次肚瀉,有球員強忍肚子不舒服作賽、於半場休息時急不及待衝往如廁;

/門將葉鴻輝特別鳴謝隨隊職員:

「能夠出線,除左教練團同球員外

仲有兩位物理治療師 (Dennis Jimmy) 

今次成個旅程有太多突如其來既野發生,

全靠佢地每一位先可以令球員專心訓練同比賽。」

/來自上海的隊長黃洋的詩句:

「無需妄自菲薄

也不會沾沾自喜

疫境下

港隊捍衛了尊嚴

溫暖了人心

感謝頑強可愛的團隊

感謝不離不棄的球迷

再一次大家一起

守護住了星星之火……」;

/來自大連的中場鞠盈智的感言:

「在半個世紀的夢想被不被看好的我們實現了

只有我們自己知到(道)付出了多少經歷了什麼 

面對了無法想像的困境

但這一次 終歸不再是雖敗猶榮

亞洲杯決賽圈見」

/後衛梁冠聰的留言:

「多謝每一位無私奉 

印度事 但不能印度了

我們付出所有 甚至把性命押上永久賭注

趁 仍有香港這個地方 

我為我們的名字寫進歷史名冊感到驕傲」

以上在在都反映他們對代表香港感到光榮和對香港的歸屬感。香港足球這個得來不易的成就更將職球員、球迷以至平時不關心本地足球的香港人完全串聯起來。長期捱打的香港足球總算向外界宣示有反彈的能力(當然這能力仍有待提升,要走的路仍很漫長),相信這幾年身在香港的人感受尤其深刻。

香港足球難得的成就會否吸引更多投資,更令政府和足總正視香港足球的不足而作出改善?灰記不敢估計。但從熱血球員和「死忠」球迷身上所看到那種堅持/不放棄的態度,就不會輕言「香港足球已死」,然後棄之不顧吧!

 

註一:

一些獨裁專制的政權特別喜愛利用足球/體育鼓動民族情緒,對內以收認同政權,對外以收宣傳「軟實力」之效,例如「著名」的1936年於德國柏林舉行奧運會,就是希特拉的「大外宣」盛會,但西方國家沒有進行扺制,繼續實行綏靖政策;1978年,阿根廷殘暴的右翼軍事政權利用阿根廷人民對足球的狂熱,舉辦世界盃決賽周企圖打造全國上下支持阿根廷的氣氛,以掩蓋政權在美國知情下對人民進行的骯髒戰爭(非法綁架、秘密審判、酷刑以至肉身消滅異己);

又例如1980年蘇聯於莫斯科舉辦奧運會以顯示蘇聯所領導的「共產陣營」能與資本主義世界平起平坐,不過因為入侵阿富汗而被美國及其少數盟國所杯葛,當時的共產中國實行「改革開放」,與蘇聯關係惡劣而採親美政策 ,也參與杯葛莫斯科奧運會,令西方不少馬列信徒大感不惑。

而當南非的非洲人國民會不再被西方標籤為恐怖組織,南非少數白人政府被視為種族隔離政權。南非被國際全面杯葛及封鎖,不能參與任何國際體育活動,直接90年代結束種族隔離統治為止。

近年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壓逼亦受到關注,一些國家在國際民間組織遊說下停止和以色列的體育交流,例如阿根廷國家足球隊取消訪問以色列。

當然,足球/體育的「政治」並非單單由政權操弄,尤其民主社會,民間利用足球/體育表達政見亦常發生:

/現在英超比賽開波前有兩隊球員單膝下跪儀式,因為要效法前美式足球員Colin Kaepernick,向種族歧視說不(幾年前Kaepernick因單膝下跪抗議美國警察專針對黑人的警暴被美式足球聯會封殺,後獲平反);

/利物浦球迷於本屆足總盃決賽開球前向英國國歌《天佑女皇》喝倒彩,以示反對英國皇室所代表根深柢固的階級社會,對工人階級為主的城鎮的漠視,以及抗議1988年希斯堡球場慘劇對利物浦球迷不實指控延續至今(後來經調查,造成嚴重傷亡的慘劇是因為負責維持秩序的警察的疏忽,而非利物浦球迷不守秩序。而警方和官員一直刻意隱瞞造成事故的原因);

/最近歐洲足球賽事經常有並非鳥克蘭人的球迷高舉烏克蘭國旗,聲援被俄羅斯侵略的烏克蘭;

/1968年墨西哥奧運會美國兩位奪得金、銅牌的黑人跑手,以及奪得銀牌的澳洲跑手一起佩戴寫上OLYMPIC PROJECT FOR HUMAN RIGHTS 「推動奧運支持人權」的襟章,然後兩位美國選手於頒獎儀式戴上黑手套高舉拳頭。他們一起抗議美國憲法的偽善,因為除白人外,黑人(以至其他膚色的美國人)並未能享有美國憲法所賦予的人權自由。

當然,也有充滿種族和政治偏見的足球流氓以暴力宣示主張和發洩情緒,是足球/體育的陰暗面。

 

 

 

 

 

 

 

 

 

 

路過維園

倘若六月四日晚有人碰巧路過維園,他/她會遇到甚麼事情?遊人如常散步,運動還是公園空無一人?會看到一點燭光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維園一帶將有大批警員巡邏,因為警方先前已高調發出警告,維園一帶「生人勿近」,因為警方有可能拘捕非法集會者。隨著警方發出警告,康文署宣布於六月三日晚11時至六月五日零時30分,關閉維園6個小型足球場、籃球場和草坪,曾舉辦燭光晚會的範圍繼去年後又一次成了禁區。

一年容易又六四。實際上這兩年一點也不容易,過往主權移交前後,支聯會和警方一直協調,「行禮如儀」的六四燭光晚會,2020年國安法還未實施的六月,警方一方已打破三十年來與支聯會協調的傳統,打破這個「一國兩制」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支聯會的存在和六四晚會的如常舉行被視為「一國兩制」仍「建在」的一個重要象徵),以公安和防疫等理由反對舉行是年的六四燭光晚會。當時還未解散的支聯會認為警方的反對不合理,決定不理會警方禁令繼續「行禮如儀」的傳統。同場亦有一些「本土派」、「抗爭派」人士和支持者,他/她們並非為了參與這個「行禮如儀」的傳統,而是要在官方禁令下行使集會自由。

現在我們都知道,無論是支聯會要繼續幾十年來的傳統,還是某些「本土派」/「抗爭派」要另起爐灶,等候著號召者和站台者的命運都是一樣—官方的「秋後算帳」。現已解散的支聯會,其當時的主席李卓人、兩位副主席何俊仁、鄒幸彤,其他站台者蔡耀昌、梁錦威、梁耀忠、胡志偉、梁國雄、陳皓桓、尹兆堅、趙恩來、麥海華、梁國華、何秀蘭、張文光等,以及「本土派」/「抗爭派」代表如何桂藍、朱凱迪、黃之鋒、岑敖暉、袁嘉蔚、羅冠聰及張崑陽等,均以「煽惑他人參與未經批准集結」及「明知而參與一個未經批准集結」等罪名被判刑,刑罰由監禁四個半月至十四個月不等。當中麥海華、梁國華、張文光獲判緩刑,而羅冠聰、張崑陽已流亡海外。

如果說2020年維園足球場還有萬計市民衝破禁令,而當中有部分是為了悼念六四,2021年的維園足球場則已成禁地,那個「行禮如儀」的傳統正式畫下句號。當時還未解散的支聯會,其還未入獄的副主席鄒幸彤申請六四集會不果,鄒於報章撰文表示當晚會一個人到維園悼念,並號召市民以自己方式悼念,結果六四前夕被警方拘押。鄒如今成了多項控罪在身的「重犯」,失去了人身自由。六四當晚仍有大批市民以自已的方式在維園外遊走表意, 公園內也有個別市民靜坐默念。這一年的六四晚香港市民就以「自己的方式」度過。

今年六四已沒有任何團體申請舉行維園燭光晚會,因為支聯會已在政治壓力下解散,三位前主席和副主席李卓人、何俊仁、鄒幸彤除身陷囹圄外,還要與其他在囚或仍自由的前常委一起,面對「與外部勢力勾結」、「顛覆」等這些國安法生效後的新控罪,其餘因國安法和殖民惡法被判刑及拘押者千計。不但支聯會已成為歷史,很多支聯會成員或友好團體如教協、職工盟、民陣……亦已解散。而「本土派」、「抗爭派」團體如本土民主前線、香港眾志等,亦在國安法生效前解散。傳統泛民政黨如民主黨、公民黨、民協等這兩年已不活躍,民協近期更向北京輸誠,其新當選主席廖成利手持習近平著作給記者拍照,藉以爭取成為建制內的「忠誠反對派」。

只有社民連仍不時出現街頭,甚至曾企圖前往中聯辦聲援中國大陸的抗爭者,被警方中途阻止。五月底社民連於銅鑼灣擺街站,懸掛一張無字的黑布,以悼念六四及哀悼表達自由。主席陳寶瑩指,以往這黑布會寫上「釋放政治犯」和「權力歸人民」等標語,無奈現在只能以「無字天書」示人,但強調這些訊息市民已牢記心中。現場有警員監視。社民連的前主席吳文遠和黃浩銘,以及資深成員「阿牛」曾健成最近相繼刑滿出獄,行動力有所增強。但在如此政治氣氛下,這個無字街站能否於六月四日晚出現於銅鑼灣,倘出現警方又如何干涉,實在難以預料。

支聯會已不復存在,維園燭光晚會已成絕響。然而警方好像生怕六四被遺忘,仍高調開記者會指網上有人宣傳、鼓吹煽動於6月4日在維園一帶參與未經批准集結,呼籲市民不要參與。傳統上,六四維園集會其實並不需要號召,或用警方現在的說法「鼓吹煽動」。直至2020年官方禁止支聯會舉辦晚會為止,此前每年這個時候,對六四有所認知、心痛被軍隊屠殺的北京市民的香港人,一般都知道支聯會會在維園舉行集會, 大家會自行盤算當晚是否參加集會。而每年參加晚會的人數都有所不同,甚至差異距大,有時只有三數萬,有時超過十萬,很多時取決於當時的政治氣氛。一般而言,若北京與香港較「相安無事」,參與的人便會減少,若北京收緊對香港的措施,限制香港的自由,會激發較多人參與。2020年的前兩三年,由於北京明顯透過港府增加對香港民主/本土派的政治打壓,參加集會人數忽然過十萬,2019年六四30周年(最後一次合法集會),支聯會更宣布有18萬人參加。

相信很多以往六四的維園常客,對警方所說的「網上鼓吹煽動非法集結」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受冒犯,因為無人能煽動他/她們到維園,這全是自己自由意志決定,以往支聯會不可以,現在警方所言的網上「鼓吹煽動」更不可以。至於警方發言人所言:一般市民在銅鑼灣一帶「行街睇戲食飯」絕對不會有問題,只是若受其他人鼓動出現,就有機會違法,是起到阻嚇作用,還是鼓動更多市民到銅鑼灣一帶,實在不易估計。蓋香港人一般習慣了自由,即使現在自由被大幅收緊,他/她們仍會問,當晚銅鑼灣是否戒嚴,當晚整個維園是否被封鎖?若答案否,他/她們就認為市民有權在銅鑼灣一帶出現,「行街睇戲食飯」可以,到公園仍開放範圍散步可以。當然,以現在的政治氣候估算,當晚將會有大批警員駐紮銅鑼灣,隨時出動掃蕩一切與六四相關的悼念活動,那怕是一個人在靜默的角落燃點燭光。國際傳媒亦會以此為當晚的採訪焦點。

而儘管香港再也容不下那個「行禮如儀」的傳統,「一國兩制」的微妙而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六四在很多香港人心中已成了磨滅不掉的記憶,決意要表達哀思的人,自會找到其方式。

此後倘若當晚有人碰巧路過銅鑼灣維園一帶,又會看到甚麼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