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高適有詩曰:「少年詞賦皆可聽,秀眉白面風清泠。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猶未知羶腥。」兩宋詞壇中的朱敦儒,早年就當得起詩中清秀風華、不染纖塵的描述。
東京洛陽,自古車水馬龍、繁華富庶;洛陽牡丹,更是人間第一富貴花。然而這位洛城的貴公子,他志行高潔,不愛爵祿,自言「麋鹿之性,自樂閒曠」,屢次辭讓朝廷的徵召;他獨愛梅花,落落不群,只願詩酒平生,醉臥名城,和著疏影暗香度過他飄逸無羈的人生。
最妙的,是他才情中神仙般的風度。世人稱讚他為人「天資曠遠,有神仙風致」,他的詞「仙風清爽」,「多塵外之想」。這些美譽,都不及朱敦儒在《鷓鴣天‧西都作》的自我定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朱敦儒雖為布衣,卻名動朝野,號稱洛陽「八俊」之一的詞俊。「清都山水郎」,是他對自己最恰當也最動聽的稱謂。朱敦儒的樣貌已無從考證,但我們僅憑這一個詞,就彷彿看到了,一個從山水仙境中走下凡塵的俊美少年。
詞境賞析
這是一首抒發個人情志的詞作,以「疏狂」為詞眼,是作者崇尚自然和自由、藐視功名和權貴的一次自白。「我是清都山水郎」,作者無視東都洛陽的豪奢,在開篇就驕傲地說自己是天宮裡掌管山水的郎官,這是何等桀驁、豪放?
清都,出自《列子‧周穆王》:「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指的是天帝居住的宮闕。山水郎,乃是詞人獨創。名山大川,是自然造化,上天賦予人間的美景。隱士陶淵明曾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像詞人這般神仙人物,唯有山水才能實現他遠離塵俗的志向。
第二句「天教分付與疏狂」,是首句的延展。詞人是來自天界的仙官,那麼他的言談舉止自然流露出狂放不羈、遺世獨立的氣質。既然是上天賜予他的獨特性情,怎會在凡間輕易改變?詞人以豪逸而剛強的言詞,表達了不肯與世浮沉、維持心靈純淨的堅定信念。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這組對仗,更以浪漫的筆法和誇張的修辭,進一步描繪了山水郎的生活,也是詞人熱愛山水、逍遙人間的真實寫照。天帝曾批給他賞賜雨水、支取清風的詔令,他也多次呈上挽留雲彩、求借月光的奏章。天地間的風雨雲月,任由他調遣管理,這是一個多麼風雅而閒適的工作啊!
作品進入下片,詞人也從天界來到凡塵,彷彿李白一樣的「謫仙人」。紅塵中的種種好處,從不能讓他縈懷牽掛。王侯將相,他不曾正眼瞧過;功名利祿,他更不去貪戀追逐。唯一愛好的,大概就是筆下詩、杯中酒。不過,即使是飲酒作詩,仙人也是超越常人的大手筆。只見他醉眼迷離,依舊狂放地說道:「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詩仙」李白,同樣有著醉心詩酒、傲視王侯的人生態度,有詩曰:「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旁人也傾慕「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的灑脫生活。借問詞人誰得似,應是少年朱敦儒。天上的山水仙郎,人間的洛城公子,他在詩境和醉鄉中,度過他人生中最錦繡的年華。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結尾更是意味深長。玉砌的樓閣,金飾的宮殿,也就是皇家宮苑,代表了人人嚮往的榮華富貴,詞人偏偏不屑一顧。他自許是天上仙,人間殿堂怎會是他的歸宿?一個「慵」字,就將他鄙薄名利、隱逸終老的信念表達出來。
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洛陽牡丹更有甲天下之名。然而詞人身在洛陽,反而愛那凌寒傲雪的梅花,看似和塵世格格不入,實則凸顯他孤標傲世、品性純潔的名士風流。
他的疏狂,不是一味地挑戰世俗,而是渴望像梅花一樣不與百花爭豔,在濁世中保持高潔的品格。作為一名狂士,詞人孤獨而避世,淡泊而清高,在人間懷抱塵外之思,最終展現給世人一個疏放少年,一段神仙歲月。
詞人背後的故事
朱敦儒,字希真,號岩壑,有詞集《樵歌》三卷傳世。他的人生跨越兩宋,經歷過北宋末日前的太平繁華,也品嚐過靖康之變的亡國之痛,以及南渡後在官場浮沉的悲憤無奈。朱敦儒是少數能在作品中,表現一生行藏與心態變化的詞人,他的創作經歷也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洛陽時期。朱敦儒在北宋生活45年,因家境殷實、志向高遠,一直過著詩酒趁年華的輕狂日子。這時他的作品,既有描寫戀情愁緒的傳統婉約詞,更有最具代表性的狂放超邁的詠懷之作。顯然,《鷓鴣天》就是這時期最佳的作品。
這種優遊自在的生活,以及超然自得的創作心態,隨著靖康之變的到來戛然而止。宋廷南渡,朱敦儒也過了七年的漂泊生涯,這時他的詞曲轉向深沉悲慨之境,寫下「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的蒼涼之句。
在南宋,中年的朱敦儒面對國仇家難,慨然生出殺敵報國之志。於是他打破累徵不起的原則,接受宋高宗的任命,進入了短暫的仕宦時期。在朝堂上,他志在中興,力主北伐,但是現朝廷偏安和妥協的政策,讓他陷入復國無望、大業難成的苦悶之中。他的詞作,開始出現懷才不遇、諷刺時政的題材,闡發「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的感慨。
在生命的最後十年,朱敦儒正式告別官場,隱居嘉禾,過著閒雲野鶴、不問世事的生活。他的作品,也主要表現隨緣自適、樂天知命的情懷,比較典型的詞句有「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等。
這其中也發生一段小插曲,他在75歲高齡,被奸臣籠絡出任高官。然而緊接著奸臣去世,朱敦儒在任上僅僅18天就被罷免。雖然其中的曲折內情在今天已不得而知,但是這次入仕經歷,不得不說是對朱敦儒清高自愛、傲視權貴的聲名的巨大諷刺。史書也惋惜地評價他「其節不終」。
不過朱敦儒早年的詞作,仍然受到詞評家的稱讚。在很多文人心中,朱敦儒是和蘇辛並稱的詞家,對開拓宋詞的題材和境界做出很大貢獻。南宋詩人汪莘在《方壺詩餘自序》中闡述了他對宋詞三次演變的見解:「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陶淵明。」
總體來說,朱敦儒最好的詞是那些以隱逸、詠物為題材的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在於一個「清」字。他本就是淡泊飄逸、恣意疏狂的性情,體現在文字上,大多呈現出酒、梅、月、夢、漁夫等高雅出塵的意象,表達了遠離塵囂、寄情山水的理想。在這種清淨澄澈的意境中,他的詞在字裡行間,自有一股出塵悠然的「清風峻骨」。
朱敦儒這一生,彷彿一捧晶瑩甘冽的清泉水,經塵世熬煮薰染,最終不免染了顏色、失了光華,改變最初的模樣。但是那個鍾愛梅花的洛城少年,那個給雨支風、留雲借月的清都山水郎,永遠在詩詞中定格了丰姿仙韻,教人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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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