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翠绿庄园的马修,穿着体面的衣服,
在最农忙的下午,平静地驾着马车离开,
引起了邻居林德夫妻的关切。
原来他是要去接将被他和妹妹领养的小男孩。
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个女孩子。
当马修把小女孩带回家时,妹妹玛莉拉大吃一惊。
惊讶的马修
马修·卡斯柏和栗色马儿悠闲地走在通往亮河车站的路上。这条路长约十三公里,景色非常优美,道路两旁伫立着温暖舒适的农庄,途中不时穿过芬芳的冷杉树林,或是在洼地上绽放着朦胧花海的野李树林;空气中弥漫着苹果园的甜蜜香气,青翠的草地顺着斜坡蔓延,直至远方那道蒙上薄雾、透着淡紫与珍珠白的地平线;小小的鸟儿高声歌唱,仿佛今天是这一年中最美好的夏日时光。
马修以自己的方式和步调享受这趟旅程,一路上都很愉快,只有在必须对路过的妇女点头时不太自在而已,因为爱德华王子岛上的居民不管在路上遇到熟人还是陌生人,都一定要点点头、打个招呼。
除了玛莉拉和林德太太之外,马修对所有女人都有种不安的恐惧感,觉得她们很神秘,而且好像都在偷偷取笑他。他会这么想也不是没道理,因为他长相古怪、身材粗笨,一头铁灰色长发垂在佝偻的肩膀上,外加一脸打从二十岁就开始留的淡褐色大胡子。其实他二十岁和六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差不多,只是少了些白发罢了。
马修到亮河车站时没有看到火车,他以为自己来早了,于是就先把马儿拴在小旅馆的院子里,然后再走回车站。长长的月台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女孩坐在月台末端的一堆木板上。
马修完全没注意到那里坐的是个小女孩,甚至连看也没看,就悄悄从她身边快步走了过去。其实他只要瞄她一眼,就会发现她的表情和姿态透露出满满的紧张与期待。
她正坐在那里等着什么事或什么人,既然现在只能等待,她就全心全意地等待。
马修碰到锁上售票亭准备回家吃晚餐的站长,于是便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到了。
“那班火车半小时前就开走啦!”
活泼的站长回答。
“不过有位乘客下车说要找你,是个小女孩,就坐在那边的木板堆上。我请她到女性专用的候车室去等,可是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她比较喜欢待在外面,说‘外面比较有想像空间’。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我来接的是个小男孩,”
马修困惑地说。
“不是小女孩。他应该在这里才对。史宾瑟太太答应要帮我从新斯科细亚省带他过来的。”
听到这里,站长吹了声口哨。
“可能是搞错了吧,”他说:“史宾瑟太太带那小女孩下车,把她交给我,说是你和你妹妹从孤儿院领养的,又说你马上就到。我只知道这些——哎,我可没有把别的孤儿藏在车站喔!”
“怎么会这样呢?”
马修无助地说。他好希望玛莉拉能在场帮忙解决这个难题。
“哎,最好还是问问那个小女孩吧!”站长漫不经心地说:“我敢说她一定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口齿伶俐得很呢!说不定是孤儿院里没有你们想要的那种男孩了。”
话一说完,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的站长就踩着轻松的步伐离开了。可怜的马修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问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个陌生又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为什么她不是小男孩,这对他来说简直比深入虎穴拔老虎的胡须还难。
马修无奈地转过身,心里暗暗叫苦,拖着脚步慢慢朝月台尽头走去。
马修刚才经过的时候,那个女孩的目光就一直盯着他转,完全没有离开。马修倒是没在看她,就算看了,也看不出她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
不过一般人看到的印象应该是: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孩子,身穿一件非常短、非常紧,而且奇丑无比的黄灰色法兰绒洋装,头戴一顶褪色的棕色水手帽,帽子底下窜出两条发量丰盈、如火般红艳的粗辫子,那张苍白瘦削的小脸上长满了雀斑,加上大大的嘴巴和大大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还会随着光线和情绪变成灰色或绿色。
这是一般肉眼看得见的外表。若换成细腻敏锐的观察高手,就会发现她的下巴又尖又显眼,圆滚滚的大眼睛活力充沛、炯炯有神,那张嘴又甜又会说话,宽宽的额头非常饱满;总而言之,眼力独到的观察者结论会是:这个让腼腆的马修怕得要命的小孤女,体内蕴藏着与众不同的灵魂与气质。
幸好马修不需要先开口,因为小女孩一发现他朝自己走近,立刻站了起来,一只细瘦黝黑的手抓着一个破旧的老式旅行袋,另一只手则伸向马修。
“我想你就是翠绿庄园的马修·卡斯柏先生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脆甜美。
“很高兴见到你。我好担心你不来接我了,我还想了各式各样你没来的理由呢!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是你没来的话,我就沿着铁轨往前走,爬到转弯处那棵大大的野樱桃树上过夜。我一点也不怕。你不觉得能在月光下的白色野樱桃花海中睡觉很棒吗?你可以想像自己是住在用大理石砌成的客厅里。而且我有把握,就算你今天晚上没来,明天早上也一定会来。”
马修尴尬地握着小女孩瘦巴巴的小手。就在这一刻,他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能跟这个眼神闪闪发亮的孩子说搞错了;他要带她回家,让玛莉拉来处理;再说,无论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车站不管。所有的问题和解释,全都等他们平安回到翠绿庄园后再说吧!
“对不起,我迟到了。”
马修害羞地说。
“来吧,马儿在院子那里。把你的袋子给我吧!”
“喔,我拿就好,”小女孩开心地说:“不会很重。虽然里面装了我全部的家当,但是一点也不重。而且这个旅行袋很旧了,如果拿的方法不对,把手就会掉下来,所以还是我自己拿比较好,因为只有我才知道诀窍。
“噢,虽然睡在野樱桃树上也满浪漫的,但我很高兴你来了。我们是不是要走很远的路?史宾瑟太太说有十三公里呢!好开心喔,我好喜欢坐马车兜风。
“噢,想到要跟你们住在一起、成为你们的家人,这种感觉真的好幸福。我从来没有真正当过谁的家人,从来没有。孤儿院最可怕,我只待了四个月就受够了。我猜你一定没当过孤儿、没住过孤儿院,所以不可能了解那里的情况。那里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地方,比你想像的还要糟。
“史宾瑟太太说我嘴巴很坏,把孤儿院说得那么难听,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很多难听话不知不觉就会说溜嘴了嘛!你知道,孤儿院里的人其实很亲切,可是那种地方真的很难有想像的空间,只能幻想其他孤儿的故事。
“不过这还满有趣的,想像坐在你旁边的女孩其实是伯爵的女儿,从小就被邪恶的保母偷抱走,最后保母还来不及说出真相就死了。
“因为白天没有时间想东想西,所以晚上我总是醒着,躺在床上不断幻想,我猜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瘦吧!
“我真的瘦得很恐怖对不对?骨头上半点肉都没有。我很喜欢想像自己变得漂亮又胖嘟嘟的样子,胖到连手肘上都有肉窝喔。”
这时,小女孩突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一部分是为了要喘口气,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们驾着马车离开村子,沿着陡急的小山坡往下走。小女孩始终没开口说话。道路被往来的人车压出深深的印痕,露出松软的泥土,两侧的边坡则种着盛开的野樱桃树和纤细的白桦树,高度比他们的头还要高出十几公分。
小女孩伸出手,折断一根擦到马车侧边的李树枝。
“很美对不对?从边坡探出来的那棵有好多白色花边的树,会让你想到什么?”
“呃,不知道。”马修说。
“当然是新娘子啊!一个身穿白色礼服、头戴美丽朦胧面纱的新娘子。我没看过新娘,但我想像得到她的模样。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当新娘,我长得太普通,没人会娶我,除非是外国传教士,他们大概比较不挑剔吧!
“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穿上白纱,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幸福。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却从来不记得自己这辈子穿过什么漂亮衣服,不过这样一来,未来就有更多值得期待的事了,不是吗?我可以想像自己穿得美美的。
“今天早上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觉得好丢脸,因为我只有这件难看又老气的法兰绒洋装可以穿。你知道,孤儿院的孩子都得穿成这样。因为镇里有个商人去年冬天捐了三百码法兰绒布给孤儿院,有人说是因为那些布料卖不掉,不过我相信他是出于好心才这么做的。你觉得呢?
“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其他人好像都在看我、可怜我,于是我开始幻想自己身穿淡蓝色的丝质洋装,反正是幻想嘛!不如就尽情地想,所以我又加上缀满花朵和羽毛坠饰的大帽子、金表、小羊皮手套和长靴,结果心情马上就变好了,而且一路开心到岛上。
“我完全没晕船,史宾瑟太太也是。不过她说她通常都会晕,只是这次为了怕我跌到海里、忙着顾我,所以没时间晕船。她说她从来没看过像我这么爱到处乱晃的小孩。可是如果她因为我喜欢乱走而没有晕船,也算是件好事吧?而且我想把船上所有东西一次看个够,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坐船呀!
“噢,好多樱桃树都开花了!这座岛是全世界花开得最多的地方。我已经爱上这里了,想到以后能住在岛上真的好开心。我一直听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也常常幻想在这里生活,但从来不敢真的抱着希望。美梦成真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不过那些红色的路好好笑喔。我们在夏洛特镇上车,红色的路闪过眼前的时候,我问史宾瑟太太路为什么什么是红色的,她说不知道,还拜托我别再问了。她说我肯定已经问了她一千个问题。大概是吧,可是不问问题的话,就什么也不知道呀!到底这些路为什么是红色的啊?”
“呃,不知道。”马修说。
“好吧,迟早会找出答案的。想到之后有那么多要去发现的事,不觉得很棒吗?这个世界好有趣,让我觉得活着真好。要是什么都知道的话就没那么有趣,也没有想像空间了,对不对?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大家总是这么说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说话比较好?如果是的话,我可以闭上嘴巴。我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做到,只是不太容易就是了。”
马修倒是觉得满愉快的,他自己也很惊讶。
他就跟大多数生性木讷、沉默寡言的人一样喜欢话多的人,只要对方能自己讲得很开心,不指望他接话就好。
不过,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居然受得了一个唠叨的小女孩,而且还乐在其中。
女人已经够麻烦了,小女孩更恐怖。他讨厌她们经过他身边时总是斜眼看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她们只要一吭声就会被他吞进肚子里似的。艾凡利村里所谓“教养好”的小女生就是这样。
可是这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可不一样,虽然他反应迟钝,跟不上她轻快活跃的思路,但他还是满喜欢她这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于是便一如往常腼腆地说:
“喔,你尽量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噢,太好了,我们一定很合得来。能够想说就说,不必当个多听少说的小孩真的让我松了口气。那种话我大概已经听了一百万遍了。大家老是笑我讲话夸张,但伟大的想法就是要用伟大的字眼来表达啊,不是吗?”
“呃,听起来满有道理的。”马修说。
“史宾瑟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在中间。才没有呢!我的舌根可是牢牢固定在嘴巴里喔。
“史宾瑟太太说你们家叫做翠绿庄园。我问了她好多有关那里的事,她说你们家四周都是树,我听了更高兴,我最喜欢树了。孤儿院没有树,只有门前几棵可怜又瘦巴巴的小树,而且还用灰泥小心翼翼地围着,看起来跟孤儿没两样。
“以前我一看到这些树就想哭,我跟它们说:‘噢,可怜的小东西!要是你们生在辽阔的森林,周围都是其他的树,树根长满小小的苔藓和野花,附近有小溪,鸟儿在枝头歌唱,你们就会长高了对不对?可是你们在这里没办法长高。小树,我懂你们的感觉。’
“今天早上离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我们真的会对花草树木产生感情,不是吗?翠绿庄园附近有没有小溪啊?我忘了问史宾瑟太太了。”
“呃,有啊,就在房子下面。”◇(待续)
——节录自《清秀佳人》/ 爱米粒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露西‧蒙哥马利(Lucy Maud Montgomery)
史上知名度最高的加拿大作家,1874年出生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的克里夫登。
1908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清秀佳人》,之后陆续出版二十本长篇小说,其中包括《清秀佳人》的八本系列作,以及530篇短篇故事、500首诗和30篇散文。
《清秀佳人》全球畅销五百万册,翻译成36种以上的语言出版。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