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曾经身历过,手忙脚乱地站在一片开满蔷薇花的河边,如果她曾经历过被一个少年郎从湍急的河水里拉起来的情景,倾情地交付一个少女的心身灵魂给另一个人的感受,如果这些她都感受过,那么,她当然就懂得,她的女友此时正在经受的熬煎,有多么痛……然而,在最初,在她们这一生的时间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们不曾意识到世界上有背信弃义、颠倒黑白,也从不知道人心会两情相悦,也会落井下石。 她们来到世上,原本以为,是为了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而生的。那个人在世上,是唯一的,是冰清玉洁的,再多的世事磨损、尘埃掩埋也不会改了那颗初心。而如今,她们都不曾红颜老去,依然明眸皓齿,容颜正好,然而,再也不会有信了,对于他者,什么都不信了。
她小心地照顾着罗衣洗头沐浴,安置她在卧室睡下。疲惫的罗衣温顺地听从着她,然而,夜半醒来,朱锦却看见罗衣依然睁大眼睛,什么都不曾看地望着天花板。接下来的那几日,也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失魂落魄,常常她下班回来,看见她坐在地板上,双目放空,双手抱着膝,蜷曲著身体,头埋着,看起来和她早上出门时的情形一样。这情形,落在她的眼里,无疑是心酸和伤痛的,曾经,她自己也是如此——同样的痛不欲生,失魂落魄。
失恋的人都是诗人,沉默时万千熬煎都上眉梢,想开口时,平常语言也自摧人肝肠。只是,最想让他听到的那个人,却是听不到这些的。
“其实,对这一切我是有预感的,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会发生的,这个人,我留不住的,他迟早会离开我。今年的除夕夜,他在他父母家,我陪我父母,吃过年夜饭,我们一家人围炉烤火,那天好冷好冷,明明烤着火,可是后背凉凉的,身后黑暗无边。满街都在放鞭炮烟火,我却只听炮声隆隆,仿佛置身战场,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这个除夕夜长如一生,在隆隆轰鸣的炮声里,我们是征战里流离失所的人。那时候,我就感觉这是命运给我的预兆,我会失去他。”
“你知道吗? 我也不至于多么偏执。如果他不对我这么直白,一点余地都不留地坦白说出他的秘密。其实我可以的⋯⋯”罗衣凄怆一笑。“如果他愿意骗我,我是可以装做不知道的,让日常生活照常下去,给他时间,让他有空间去处理他的秘密,毕竟一生那么长⋯⋯我能理解他,只要他回心转意。”
“包括现在,如果他对我说一句回家来,那么什么风波都过去了。我会原谅他,在内心忘记这一场灾难,这会很艰难,可是我能做到。面对他,其实我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自尊心。”
朱锦默默倾听着她的朋友如此谦卑如此痴情的独白,如果,变心的那个人能听到这番话,会不会不那么狠心决绝呢?当初北京的夏日黄昏,邵书晟从图书馆回来,书包里掏出一把牵牛花的情景——即便是朱锦这样一个旁观者,也是两世人生。
她照常生活,出门上班,下班回来的时候,罗衣依然坐在窗前,凝望着城市的夜色里,如熔浆奔流的繁华灯海,只是,她不再那么悲愤,焦灼,也不再有那么多眼泪。房间里有她活动过的痕迹,刷过牙,打开过一本书,洗刷过厨房的餐具。还有的时候,回来时她睡着了,窗幔深垂,房间里有一种清香,女孩子特有的闺阁香气,这安谧的情景,会令朱锦心里长舒一口气,为她们平安地熬过了又一天。
这样的时候,她得是一堵墙,且是透明的,看似无形却严密延绵的玻璃墙,不碍眼,远远地存在,挡在她的朋友和地狱之间,不让她滑下去,不让她这条性命被那耗尽人的情魔拽走。
她仿佛,一个老去了很久很久的老人,洞悉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儿女情长,爱恨情仇,然而,那一切,又再也牵动不了她那颗不再感受的心。她目睹罗衣苦苦的挣扎,流成河的眼泪,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然而,那个自己和眼下,也没有关系了,不是同一个人了。她离那些情感,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了。
夜晚,她拖着罗衣,穿着拖鞋下楼去吃砂锅粥。夜晚的城市被海风吹拂着,舒适惬意,灯火灿烂,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楼体被灯火勾勒着,巍峨地升到夜空里。云朵又大又白,柔柔软软的漫天都是,被灯火照成彩云。而布满酒楼、食肆、粥铺、水果店、烧烤摊的不夜街,就仿佛楼宇的丘壑里、深深的谷底里一条流光溢彩的街。深夜时分,炭火明炉烤出的生蚝,白白的一碗热粥,滚烫的,起了一层粥膜,撒上青葱末,在夜半看着,格外的可爱,从粥碗里捞出鲜嫩的猪肝、大虾。朱锦看着朋友握着调羹,舀着食物送进嘴里,她纤细的手腕,洁白的指尖,垂下来的黑黑的清亮的头发,让她感动,她是她的小小女儿,让她痛惜的。
她说,这粥真好吃,等我接妈妈来深圳,也带她来这里吃。
罗衣埋头吃粥,一言不发,却轻轻点点头。
朱锦接着说,但这些并不是全部,只能说是万山一叶,改天我请我邻居带路,我们去罗湖喝早茶。#(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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