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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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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作者:郁达夫
1927年1月10日
本作品收录于《创造月刊》和《达夫全集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𠺽𠺽的同雹⽚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的⼀⼩港市里,然⽽也很能够使⼈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临海的⼀间⾼楼上吃晚饭。

这⼀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忽⽽由北⾯飞来了几⽚灰⾊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就括起风来了。

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的各港市里流寓。⼗⽉中旬,由北⽅南下,⼗⼀⽉初到了C省城,却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还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来又因为H港的⽣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船⼀直的到了这M港市。

说起这M港,⼤约是⼤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来互市的最初的地⽅的⼀个,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点中古的遗意。前⾯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港市中,也有⼀条⼩⼭,三⾯滨海的通衢里,建筑着许多颜⾊很沈郁的洋房。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的街上,有两列⼤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外国⼈,都带有些舒徐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还些南欧的流⼈,寄寓在此地的,也没有那⼀种殖民地的商⼈的紧张横暴的样⼦。⼀种衰颓的美感,⼀种使⼈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沈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那⼀角地⽅,都感觉得出来。我到此港不久,⼼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罢。”谁知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天和⾬浓浓的⽇暮,我从西⾯⼩⼭上的⼀家⼩旅馆内⾛下⼭来,想到市上吃晚饭去。经过⾏⼈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间⼩洋房的棚门口,忽⽽从里⾯慢优的⾛出了⼀个⼥⼈来。她⾝上穿着灰⾊的⾬衣,上⾯张着洋伞,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约是在棚门内,她已经看见了我了——因为这⼀天我并不带伞——所以我在她前头⾛了几步,她忽⽽问我:

“前⾯⾛的是不是李先⽣?李⽩时先⽣!”

我⼀听了她叫我的声⾳,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那⼀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看,看见了衬映在⿊洋伞上的—张灰⽩的⼩脸,已经是夜⾊矇眬的时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颜⾯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何处来的,和⼀阵冷风似的⼀种电⼒,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

“⼤约认不请了罢!上海民德⾥的那⼀年新年,李先⽣可还记得?

“噢!唉!你是⽼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

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的转过⾝来逼进了⼀步,并且伸出⼿来把她那觉带轻⽪⼿套的左⼿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去?

她经我⼀间,⼀时回答不出来,只把嘴颚往前⾯⼀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她的怪脾气,就也不再追问,和她⼀路的向前边慢慢地⾛去。两⼈并着默⾛了几分钟,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

“我是上⼀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在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这两三年的分离,把你的容貌变得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

“你倒没有什么,唉,⽼三,我吓,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

“这两三年来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也看见过⼀⼆回你的⾏踪。不过李先⽣,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

“前⽣注定是吃苦的⼈,譬如⼀条⽔草,浮来浮去,总⽣不着根,我的到此地来,说奇怪也是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住在民德⾥楼上的那⼀位胖⼦,你可还记得?”

“嗯,……是那⼀位南洋商⼈不是?

“哈,你的记性真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他和我⼀道来此地的呀!”

“噢!这也是奇怪。”

"还有更奇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只剩了⼀个⼈了啦?”

“可不是么!”

“唉!”

两⼈又默默地⾛了⼀段,⾛到⼤市街不远的三叉路口了。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我说是我去访她,她却很急促的警告我说: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已经很多,并且⾏⼈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没有握⼀握⼿,笑⼀脸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了⼀点头,就向南⾯的⼀条长街上跑了进去。

经了这⼀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中的静⽔湖似的⼼里,又起了些波纹。回想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不上⼆⼗岁,住在上海民德⾥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间洋房里。这⼀间洋房里,除了她⼀家的三四个年轻⼥⼦以外,还有⼆楼上的⼀家华侨的家族在住。当时我也不晓得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姊妹的⽣计是如何维持的。只有⼀次,是我和她们的⽼⼆认识以后,约有两个⽉的时候,我在她们的厢房里打牌,忽⽽来了⼀位穿得很关绰的中⽼绅士,她们为我介绍,说这⼀位是她们的⼤姊夫。⽼⼤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于是⽼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她们都是江西⼈,⽽⼤姊夫的故乡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姊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总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认识了。

听陈家的底下⼈说:“她们的⽼⼤,仿佛是那⼀位银⾏经理的⼩,她们⼀家四口的⽣活费,和她们⼀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经理负担的。”

她们姊妹四个,都⽣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约因为⽣得太美的原因,⾃⽼⼆以下,她们姊妹三个,⾄已到了结婚的年齢,⽽仍找不到⼀个适当的配偶者。

我⼀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边已经⾛到了长街的中⼼,最热闹的那⼀家百货店的门口了。在这⼀个⿈昏细⾬里,只有这⼀段街上的⾏⼈,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灯⽕,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的孤独的情怀。向东⾛尽了这条街,朝南⼀转,右⼿矗⽴着⼀家名叫望海的⼤酒楼。这⼀家的三四层楼上,⼀间⼀间的⼩室很多,开窗看去,看得见海里的船樯,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家酒馆。

我慢慢的⾛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

她们姊妹中间,当时我最爱的是⽼⼆。⽼⼤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出什么邪念来,⽼三有点阴郁,不像⼀个年轻的少⼥,⽼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她当时只有⼗六岁——⾃然不能发⽣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崇拜的,只有⽼二。

她们的脸形,都是长⽅,眼睛都是很⼤,⿐梁都是很⾼,⽪⾊都是很细⽩,以外貌来看,本来都是⼀样的可爱的。可是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和蔼,⽼⼆活泼,⽼三阴郁,⽼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四注过意。

⽼⼆的活泼,在她的⾏动,⾔语,嬉笑上,处处都在表现。凡当时在民德⾥住的年纪在⼆⼗七⼋上下的男⼦,和⽼⼆见过⼀⾯的⼈,没有⼀个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材虽则不⾼,然⽽也够得上我们⼀般男⼦的肩头,若穿着⾼底鞋的时候,⾛路简直⽐西洋⼥⼦要快⼀倍。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我们男⼦的同学中间的⽇常⾔语还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见,或在谈话的时候,听到⼀句笑话,不管在她⾯前的是⽣⼈不是⽣⼈,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细⽛齿,湾腰捧肚,笑个不了,有时候竟会把⾝体侧倒,扑倚上你的⾝来。陈家有几次请客,我因为受她的还⼀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报馆去的事情。四此我在民德⾥住不上半年,陈家的⼤⼩上下,却为我取了⼀个别号,叫我作⽼⼆的鸡娘。因为⽼⼆像⼀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的时候,总要我做的倚柱,扑上⾝来笑个痛快。持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在众⼈的⾯前,⽼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思,拜且还时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个⼈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里倒反⾮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于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打什么牌给她不可。万⼀我有达反她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肥嫩的⼿,拍拍的打上我的脸来。⽽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里反感到⼀种不可名状的满⾜,有时候因念想受她这⼀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达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或⽤了她那⼀只尖长的⽪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的说:“不痛!不够!再踢⼀下!再打⼀下!”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或脚来踢打。我被她打得两颊绋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像这样的时候,倒是⽼⼤或⽼三每在旁吓⽌她,教她不要太过分了,⽽我这被打责的,反⽽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涉。

记得有⼀次,她要出门去和⼀位朋友吃午饭,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她要我去上她姊妹房里把⼀双新买的⽪鞋拿来替穿上。这⼀双⽪鞋,似乎太⼩了⼀点,我捏了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只。她气得急了,就举起⼿来,向我的伏在她⼩腹前的脸上头上脖⼦上乱打起来。我替她穿好第⼆只的时候,脖⼦上已经有几处破她打得青肿了。到我站起来,对她微笑着,问她“穿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右脚尖有点痛!”我就挺了⾝⼦,很正经地对她说,“踢两脚罢!踢得宽⼀点,或者可以好些!”

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不爱。她已经有⼆⼗多岁了,⽽那双肥⼩的脚,还同⼗⼆三岁的⼩⼥孩的脚⼀样。我也会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晢⽩,脚尖很细,后跟很厚的⾁脚,时常作我幻想的中⼼。从这⼀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矕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油润的⾹稻⽶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这碗里,”我想,“万⼀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看⾝体,把这⼀双⾁脚伸出来任我咀嚼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来,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下的。……”我⼀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碗。

像这样活泼放达的⽼⼆,像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出来的这两⼈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还未满⼆⼗七岁,还没有取亲,对于将来的希望,还很有⾃负⼼哩!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的太太,也会向我们说起过。“⽼⼆,李先⽣若做了你的男⼈,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了,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天晚上,都可以受你踢打,岂不很好么?”⽼⼆听到这些话,总⽼是笑者,对我斜视⼀眼说:“李先⽣不⾏,太笨,他不会伺候⼈。我倒很愿意受⼈家的踢打,只教有⼀位能够命令我,教我⼼服的男⼦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个⼈跑上马路去⾛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马路市政厅听⾳乐出来,⽼⼤⽼三都跟了⼀位她们⼤姊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到⼀家酒馆的门口,忽⽽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正是九⼗⽉之交的秋晚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颤抖着说:“⽼⼆!我们上去吃一点熟的东西再回去罢!”她也笑了⼀笑说:“去吃点热酒罢!”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种⽊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看,看见空洞的楼上,⼀个⼈也没有,就捱近了她的⾝边,对她媚视着,⼀边发着颤声,⼀句⼀逗的对她说:“⽼⼆!我……我的⼼,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的微笑,回问我说:“长在⼀块便怎么啦?”我⼤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个嘴,她竟劈⾯的打了我⼀个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声⼤响声,就急忙的跑了上来,向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当作了⼀场笑话,很不⾃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为动作,旁⼈⼤约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三虽则是⼀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是阴阳怪气的⼥⼦,对我与⽼⼆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念我们拉拢。有时见了⽼⼆那⼀种打得我太很,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著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难⽼⼆。⽽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里头⾮但不感谢⽼三,还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涉⼈家的⾃由⾏动。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姊妹,对门⽽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年的冬天,⽼⼆忽然与⼀个新⾃北京来的⼤学⽣订婚了。

这⼀年夺历过年前后的我的⼼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常。当沈闷的的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两⼈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喜欢,常和⽼⼆两⼈叫她做阴私⿁的⽼三。⽽这⼀个⽼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的港市里,在这⼀个细两朦胧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里伞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的灰烬,⾯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盘⽣翅汤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回旅馆来,洗了⼿脸,换了⾐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年的正⽉初⼆,⽼三和我⾬⼈上苏州去的⼀夜旅⾏。我想起了那⼀天晚上,两⼈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天早晨起来,她在她在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服检起来的声气。然⽽我当时终于忘不了⽼⼆,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但没有回报她⼀⼆,井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馀裕。两个⼈终于⽩旅⾏了⼀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篇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姊妹四⼈,也没有告别,⼀个⼈连⾏李也不带⼀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的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处定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说卖卖。然⽽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角,谁想得到再会和这⽼三相见于⿈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实在也是很⼩,两个流⼈,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夜,到天⾊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经过的时候,⽅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听到了几声咯路的扣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看,夜来的细⾬,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声“进来!”门房⽼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开,我才觉得奇堡了,就披上衣服,⾛下床来。等我两脚刚⽴定的时候,房门却慢像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三。

“啊,⽼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眼,笑了⼀脸,就彷佛害羞似的去窗⾯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头夹⼀道⾛廊,遥遥网去,底下就是⼀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叶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件芝呢的⼥外套里,露出了⼀条⿊⽩花丝的围⼱来,上⾯穿的是半西式的⼋分短袄,裙⼦系⿊印度缎的长套裙。⼀顶淡黄稠的⼥帽,深盖在额上,帽⼦的卷边下,就是那⼀双迷⼈的⼤眼,瞳很⿊,⽼在凝视着什么似的⼤眼。本来是长⽅的脸,因为有那顶帽⼦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两三年的岁⽉,又把她那两条从⿐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的脸⾊,想是昨夜来打牌⾟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材不肥不瘦的躯体,⼤约是我⾃家的⾝体缩矮了罢,看起来仿佛⽐从前⾼了⼀点。她背着我呆⽴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从前瘦了。

“⽼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裳,向前捱近了⼀步,⼀边把右⼿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边就这样的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帐。”

“⼀清早起来就算帐?什么帐?”

“昨晚上的赢帐。”

“你赢了么?”

“我那⼀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那⼀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三!”

"…………"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把椅⼦,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盆里去漱口洗脸。

⼀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爱吸这些纸烟。”

“⽼三!”

“…………”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我遇见的是⽼⼆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你还没有忘记⽼⼆么”

“仿佛还有⼀点记得。”

“你的情义算好!”

“谁说不好来着?”

“⽼⼆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三个⽉,听说还在上海。”

“⽼⼤⽼四哩!”

“也还是那⼀个样⼦,仍复在民德⾥。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位华侨姓陆罢。⽼⼆,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位胖先⽣的呢?”

“像我这样的⼈,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个怪梦。”

“这梦好么?”

“梦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吓。不过当了⼀个礼物,当了⼀个⽼⼤和⼤姊夫的礼物。”

“⽼三!”

“…………”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沈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服换好,⼿脸洗毕的时候,从⾐袋里拿出表来⼀看,已经是⼆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枝烟卷,在她的对⾯坐下,偷眼向她⼀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点踪影。下沈的双眼,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完全把她画成了⼀个新寡的妇⼈。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地吸了半刻钟烟,她忽⽽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体已经⾛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根前叫她等⼀等,她到了扶梯底下,把那双⿊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从这⼀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两⼈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步的时候,她总马上故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几天的时候,我的头脑⼼想,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欲情最容易奋兴,这⼤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天的午后,我怎磨也不放她回去。⼀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之后,空中括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阵阵的消沈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拼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伏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得见的暮天半角,还带些微紫⾊。同旧棉花似的⼀块灰⿊的浮云,静部地压到了窗前。风声乌乌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默坐在这将⿊未⿊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沈浸了几久,忽⽽电灯像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拿了⼀件我的⿊呢旧⽃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去,⽤了两⼿,向她的胛下⼀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把我⼀推。我⽣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去拦住。她看了我这⼀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然⽽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的紧张也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了胆,再⾛近她的⾝边,⽤⼀只⼿夹⽃篷的围抱着她,轻轻的在她⽿边说:

“⽼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道上外⾯去吃晚饭去吧!”

她祗是不响,⼀⾯⾝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居门,就放开了⼿。由她⾛在前头,⾛下扶梯,⾛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在⽇暮的街道上⾛,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长街的中⼼⽌,不敢并着步讲⼀句话。街上的灯⽕,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风还是乌⿃的吹着,街路树的叶⼦,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了半天,才⾛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间滨海的⼩室里坐下。

坐下来⼀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她要把⽃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教伙计马上倒了⼀杯⽩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兰地喝了,又⽤⼿⼱在头上脸上擦了⼀擦,静坐了几分录,才把常态恢复,那⼀脸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天气还要冷点。”

“⽼三!”

“…………”

“那⼀年在苏州的晚上,⽐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晚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者声,诉说当时在民德⾥的时候的情彤,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总共不过说了⼗几句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看她脸上的表情,终于不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就半⽤暴⼒,半⽤含泪的央告,⼀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夹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家外国旅馆的楼上。

夜深了,外⾯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枝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照得我⼼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还是穿了⾐服,隔着⼀条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下来,到最后的⼀次她却哭起来了。⼀边哭,⼀边又断断续续的说:

“李先⽣!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年要是那⼀年……你能……你能够像现在⼀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不会吃这⼀种苦的。我……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

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个痛快。我想想她的⾝世,想想她⽬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家的沦落的半⽣,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里也尽在酸—阵痛⼀阵的难过。她哭了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把我的邪念洗清,⼼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就又伏过⾝去,诚诚恳恳地对她说:

“⽼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请你饶了我,噢,请你饶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的头伸出来,朝转来,对我说⼀声,说⼀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切忘了,请你把今晚上的我的这⼀种卑劣的情事忘了。噢,⽼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双泪眼,好像是在怜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瞥,我⼼里也不晓怎么的起了⼀种⽐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我也在她的被外头躺下了。躺下之后,两⼈虽然都没有睡着,然⽽我的⼼里却很舒畅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番,她又同平时⼀样的和我微笑了,⽽我哩,脸上虽在笑着,⼼里头却尽是⼀滴苦泪⼀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里送。

两⼈从旅馆出来,东⽅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碧的长天扫尽了。太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了些被风吹堕的树叶和几堆灰⼟之外,也⽐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我只紧握了她⼀双冰冷的⼿,轻轻地对她说:

“⽼三!请你⾃家珍重⼀点,我们以后见⾯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这句话之后,⼼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层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眼,就很急促地抽去了她的两⼿,飞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这⼀天的晚上,海上有⼀湾眉⽑似的新⽉照着,我和许多⾔语不通的南省⼈杂处在⼀舱里吸烟。船外的风声浪声很⼤,⼤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航⾏的速度,和到H港的时刻。

⼀九⼆七年⼀⽉⼗⽇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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