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飼真弓是三枝子高中時認識的朋友,現在是當紅推理小說家。對於身為歸國子女、只有國三到高三住在日本的三枝子而言,真弓是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曾隨著擔任外交官的父親旅居南美與歐洲的三枝子,當然無法適應凡事講求群體意識的日本文化,所以能成為好友的也只有像真弓這種獨行俠。現在兩人偶爾還會相約碰面,而且每次見面,真弓就會喟嘆藝文界和古典樂界還真像。
「看吧!不是很像嗎?一堆莫名其妙的比賽和新人獎,而且同樣都得為了幫自己鍍金,到處參加比賽、報名新人獎,但真正能靠這行吃飯的人寥寥可數。明明有那麼多人希望別人能看看自己寫的書、欣賞自己的演奏,可惜兩者都是夕陽產業,現在看書、聽音樂的人實在少得可憐。」
三枝子苦笑。隨著全球古典樂迷高齡化,如何吸引年輕樂迷確實是業界的迫切課題。
真弓接著又說:
「都要猛敲鍵盤和琴鍵這一點很像,乍看之下很優雅這一點也很像,而且大家看到的都只有舞臺上的華麗模樣。其實小說家和鋼琴家的日常生活十分樸實,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練琴、寫稿。」
猛敲鍵盤和琴鍵這一點的確很像,三枝子同意這個說法。真弓的聲音裡帶著些許自我解嘲的味道。
明明現況如此嚴峻,還是不斷推出各種比賽和新人獎,大家都在拚命尋找明日之星。為什麼呢?因為兩種業界都是越來越難經營的領域,要是再不想辦法脫胎換骨可就糟了。必須拓展疆域、持續注入新血,否則無以為繼,餅也會越做越小,所以大家都渴求新秀出現。
「但耗費的成本不同喔!」
三枝子反駁。
「寫小說不必花費什麼資金,我們可不曉得投資了多少呢!」
「我倒是挺同情這一點。」
真弓坦率地點頭,扳著手指開始計算。
「樂器費、樂譜費、課程費,辦發表會也得花錢,還有鮮花啦!治裝費啦!然後留學又是一筆錢、加上交通費,呃⋯⋯還有呢?」
「視情況而定,還有場地費、人事支出等,有時還會自己錄製CD,又要花個宣傳費、廣告費。」
「要是窮人家,哪負擔得起啊!」
真弓誇張地直打哆嗦,三枝子忍不住笑出來。
「我們這領域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啊!好比有很多演出機會;去別的地方表演時,可以接觸到新樂器。雖然有些人會自己帶樂器,但大部分鋼琴家的情況,就像非得和等在目的地港邊的女子會合不可的男人,而且要是記不得這女人的敏感帶在哪裡,或對方意外是個難搞的傢伙,那可就慘了。所以大家都很羨慕能帶著自己的樂器一起旅行的音樂家;不過啊,只限小提琴或長笛之類比較輕的樂器啦!那種要帶著大型樂器巡演的人,我們才不嚮往。」
兩人齊笑出聲。
「不過對我們這一行來說,只有一點絕對不可能和你們一樣。」
真弓露出有些憧憬的表情。
「無論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能透過音樂交流;沒有語言上的隔閡,共享音樂帶來的感動。我們因為隔著語言這道牆,所以真的很羨慕身為音樂家的你們。」
「也是啦!」
三枝子聳聳肩,沒再多說什麼,因為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唯有體驗過的人才會懂。雖然音樂這條路的投資與報酬不見得相等,但一旦體驗過「那瞬間」,享受到的歡愉絕對能將所有辛苦一筆勾消。
就是這麼回事。
無論是誰,都在追求「那瞬間」,一旦嘗過「那瞬間」的滋味,便無法逃離那股歡愉。因為「那瞬間」如此完美,只能用至高無上的體驗來形容。
無論是像這樣一直坐著、心思卻不知神遊到哪裡去,或是比賽結束後佐著美酒,口沫橫飛批判業界現況的我們;還是不惜砸下勞力與金錢,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臺上的年輕人,大家都是為了追求「那瞬間」,才會如此焦慮、渴望。
桌上的書面資料還有五張。
意味著還剩下五個人。
三枝子開始思考目前為止有哪一位參賽者可以脫穎而出。以目前聽到的表現來說,確定過關的只有一人。另外還有一位,如果其他兩位評審也推薦的話,或許能過關;至於其他參賽者,只能寄望下回了。
這時,最令評審苦惱的問題是演出順序,起初覺得「還不錯」的參賽者們真的不錯嗎?倘若再聽一次他們的演奏,會不會覺得似乎也沒那麼好?雖然取決於實力,但演出順序對於初選和正式比賽來說,也是一項變數,讓人很難不在意。
目前為止,有兩位參賽者來自日本,而且都是留學巴黎高等音樂院的高材生,技巧部分沒話說。其中一位是另外兩位評審也很推薦的人選,可望過關。另一位可就沒這機運了。
畢竟在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能比的就是誰有「機運」。要是參賽者才華出眾或很有個人特色,自然另當別論;但比賽往往只是毫釐之爭,面對「令人在意」的孩子、「特別」的孩子、「吸睛」的孩子,評審迷惘著如何做出決定時,最後也只能依靠無法化為言語的感覺,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三枝子擔任評審時,會率直地以自己是否「想再多聽一些」的感受做為評分基準。
當她瀏覽下一份資料時,這名字映入眼簾。
ZIN KAZAMA
三枝子在評審前,會盡量不接觸參賽者的個人資料,因為她只想根據當事人與演奏的印象來評斷。
但此刻的她頻頻看著手上的書面資料。
雖然資料是以法文書寫,不知道名字所對應的漢字是什麼,但看這名字應該是日本人。照片上的少年感覺人品不錯,臉上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感覺。
十六歲。
令人詫異的是,履歷表上近乎空白,讀不到任何訊息。
學歷、比賽經歷,什麼都沒有。從資料上只知道他從日本的小學畢業後,便遠赴法國。
至於未就讀音樂大學一事,倒也沒那麼稀奇。畢竟這圈子有那種從小便展露鋒芒、卻沒上過音樂大學的神童;也有不少人長大後,為了學習演奏理論,又到音樂大學進修。其實三枝子也是這種類型。被譽為天才少女的她在十幾歲時,分別奪得兩場國際大賽的第二名與第一名,隨即展開演奏生涯,後來之所以就讀音樂大學,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學經歷好看些。
但單憑手上這份資料,看不到這位叫「ZIN KAZAMA」的少年有任何演出經歷。
上頭只記載他目前為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特別旁聽生。
特別旁聽生?有這制度嗎?
三枝子疑惑地歪著頭,這場初選就是在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舉行的,所以這份個人資料不可能造假。
然而,當她瞥見文件一隅的「指導教授」欄位時,馬上明白這份怎麼看都像是在開玩笑的書面資料何以過關。
三枝子頓時全身發熱。
不,不對。
三枝子在心裡搖頭。
我明明一開始就看到這一欄,卻視而不見。
上頭寫著:
五歲起師事尤金·馮·霍夫曼
三枝子感覺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地將血液送往全身。
為何這行字讓三枝子如此悸動,她自己也無法理解。
三枝子明白這是非常重要的一行字,也是這份書面資料何以過關的理由。少年沒有演出經驗,也沒就讀音樂學校。他的存在是如此獨特。◇(未完,待續)
——節錄自《蜜蜂與遠雷》/圓神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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