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4 劉仲敬訪談第152集
注:本文2.51萬字,下次更新在8月19日。
主持人:剿匪學院
發布時間:2021年8月14日
整理者:三馬兄
[00:00:08]主持人:這周想請您聊一聊關於歷史學者余英時先生的事跡。我們都知道,他本周在美國的寓所裡面於睡夢中逝世了,享年91歲。其實他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他在您老人家寫到過的民國文人裡面享有最多的篇幅。他雖然作為一位泛文化中國民族主義者,但是他做到了終身能夠排斥貴匪的統戰誘惑。而且,在論述陳寅恪先生的晚年詩詞及文章的時候,讓貴匪的統戰文宣部門吃了不少悶虧。但是他也由於堅持「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這種文化民族主義認同,所以他既同情台灣的民主運動,又在文章裡說到他不樂見台灣走到國民民族主義,也就是福摩薩民族發明家最終完成台灣文化獨立於中國文化之外的一整套論述。但是顯然,他的這種文化民族主義認同,並不能為台灣、香港以及他的祖國江淮利亞指出任何一種能建國或者能有效統治的共同體邊界。對於已經構建完整個諸夏理論體系的您來說,您會認為他跟您老人家是一種競爭對手的關係,還是承先啟後的關係?假設他還在世,您跟他這種中國泛文化民族主義者進行面對面的交談,您老人家會想對他說些什麼呢?
[00:01:51]劉仲敬:他們是因為位置相對比較安全,等於說是在吃子孫飯的過程當中比我早了一代(他們就是我父輩的那一代人,只是所處的位置不一樣而已),所以他們還能夠抱有一點幻想,沒有看到自己子孫的滅亡。實際上,他們並不是真正的西洋化的知識分子。他們所屬的這種人在歷史上是反覆出現的,但是他們並不明白自己是誰。這一點,我是最後一點一點才明白的,我開始的時候跟他們一樣。我開始的時候是覺得:第一,他們是自己人;第二,他們是我本來就可能成為的另一種人(如果沒有共產黨的話),因為我們本質上是屬於同一個階級的產物。對這一點,我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多怨心,就是類似怨恨的感情。但是最後,也就是在不久以前,等於是到了美國以後不久,我才明白,這個就是基督教所謂的那種上帝的特別安排,是無形之手的保護。我如果生在台灣或者美國,也就是說如果我的父輩當時跑了的話,我就是跟他們一模一樣的人,然後我肯定會斷子絕孫的。正因為我的父輩陷得比他們深,所以我的位置比他們要危險。有些東西是,你必須自己處在更危險的地方,你才會去認真探究的。而認真去探究的話,真相其實是一文不值的。人們不願意看到真相,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不想看到,因此他們需要有假的後裔和假的祖先來維持一個假的系譜。因為知識分子本質上是依靠收養來維持的,而不是依靠血緣來維持的,所以知識分子更容易把下一代產生出來的跟自己生態位相近的角色看成是自己的子孫,而忘記了自己真實子孫的下場——這個下場其實是很清楚的。
[00:04:18]余英時在年輕的時候是什麼人?完全就是明末遺老遺少在現代社會的一個體現。他在自己的年輕時期最敏感的時候確定了基本範式。大多數人都是在這個敏感時期或者在這個敏感時期以前(不會比二十五歲更晚)確定了基本範式。在這個基本範式形成以後,在二十五歲以後,是很難再改的。他在這個時期就是跟著錢穆和流亡知識分子在一起混。這些流亡知識分子當然就是歷史上多次出現過的那種情況:衣冠南渡,偏安江左。辛棄疾拋棄了他在家鄉的朋友黨懷英,單騎南下。靖康南渡,永嘉南渡。九一八事變直到淞滬抗戰以後從滿洲到北平、從北平到南京、從南京到重慶這樣一路流亡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是毫不掩飾地把重慶的國民政府和台灣當作是第二個南朝來看待的,他們自己的定位也是這樣。那麼他們的祖先,那些曾經在江東拜占庭政權犧牲的知識分子,結果是怎樣呢?辛棄疾他們的下場是怎樣呢?他們無疑在下一輪征服以後,在南朝滅亡以後,跟沒有逃走的黨懷英他們是同一個下場。但是他們可以說,我們同化了異族。那麼我們再看看他們同化的異族是什麼樣的人。首先就是納蘭性德這樣的人,他們的祖先是游牧騎士,是余英時和錢穆這一代人衣冠南渡所能夠辨識的最大敵人,然後他們的子孫變成了南渡知識分子精神上的子孫。
[00:06:27]而南渡知識分子自己的子孫到哪裡去了?在下一輪改朝換代的時候,以地地道道的漢人的身份,像是顏之推的子孫那樣。顏之推就是南渡知識分子在南渡以後又被北朝征服的典范。他的祖先是南渡知識分子。然後在他這一代,北朝的征服進入第二階段,江陵陷落,文武之道今夜盡矣,再次被征服,不得不學鮮卑語,服侍公卿。然後他的子孫在由征服他的北周延伸而來的隋朝滅亡的時候,被流寇朱粲(就是隋唐時代的張獻忠)吃掉。在朱粲看來,他已經不像顏之推那樣是值得統戰的大人物了。永嘉南渡的時候,他的祖先是能夠帶著武裝集團南下的大人物。我們要注意,這就是白崇禧和白先勇那種類型的,這就不是錢穆和余英時那種類型了。等到顏之推那個時代,北周再次南下征服江陵的時候,他們的子孫就已經是余英時這種級別的人了,只有文沒有武了。再到他的孫子,就連知名知識分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跟普通秀才差不了多少,當然是可以吃掉的。然後在他們的子孫被吃掉以後,新一撥征服者的子孫在漸漸失去武力、自己也變成儒生以後,追認余英時這種人當作自己的祖先。以這種方式,中國文化就傳遞下去了。在唐宋末日以漢人自居、詛咒蒙古和女真征服的這批人是誰呢?他們就是漢朝末年從塞北南下征服和消滅了漢人的這幫鮮卑人的子孫。這些人的子孫在自己喪失了武力以後,他們覺得自己就是漢人,然後再對擁有武力的新征服者擺出同樣的姿態——文化民族主義者不可征服的姿態。
[00:08:41]余英時他們這一代人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的棲身之處在美國,因此他接受了一些西方知識分子的說辭。例如,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我在哪裡,哪裡就是德國」,這是日耳曼泛文化民族主義的說辭。但是我們要注意,日耳曼泛文化民族主義之所以有這個說辭,也是失敗的產物。日耳曼人為什麼會講究「哪裡講德語,哪裡就是德國人的祖國」呢?法國人沒有這種感覺。帝國主義的法蘭西愛國者,哪怕是拿破侖本人,從來也沒有說過「日內瓦人和加爾文是講法語的,所以自古以來加爾文主義就是法蘭西的民族宗教(這好像是行不通的,法蘭西民族宗教如果有的話,必定就是天主教),新教的日內瓦是法蘭西民族自古以來的組成部分。」他們頂多想到比利時是拉丁語高盧的一個部分。法蘭西是一個強國,它有具體的邊疆。而日耳曼人則是法國人和英國人作戰的戰場。日耳曼人只有一系列像巴伐利亞和美因茨這樣的小諸侯,在戰爭當中被英法兩國蹂躪。因此,失敗的德國知識分子在面對法國和英國的時候有強烈的自卑感。他們既不能忘情於政治,又無法掩飾他們在政治上被英法支配的窘境。於是才會有海涅所說的,法國人和俄國人占領了陸地,海洋是屬於英國人的,只有在夢想的空中王國,德國人的權力才是無可爭議的。我們在政治上雖然不行,但是我們搞學問還是有一手的,你們有康德嗎?所以,在夢想的空中王國中,我們德國還是第一。因此就延伸出來了「哪裡講德語,哪裡就是德國人的祖國」。因此托馬斯.曼才可以說,希特勒儘管占領了德國,但是我在瑞士講德語,德意志還在我這一邊。
[00:10:32]而英國和法國的流亡者也多得是。克倫威爾失敗以後,日內瓦共和國就有英國新教徒的流亡者。他們看中的不是日內瓦的法語,而是日內瓦的新教,全世界的新教徒是一家。逃避法國絕對君主制、到日內瓦的法國知識分子也有很多,例如伏爾泰狡兔三窟地在瑞士搬了一個家,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時代從斯塔爾夫人(Madame de Staël)一系下來的法國知識分子曾經在瑞士避難過很多人。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他們顯然認為自己有朝一日是要回到英國和法國去重新建立政權的。而德國人首先是沒有這個本事,其次就用精神勝利法把自己的無能當作自己的高明。別人能夠打回去,而我們回不去了,於是我們就用精神勝利法說,我們流亡的瑞士也是我們德國的一部分,我所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德國,而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假德國。我們要注意,這是一種演化趨同現象。弱者總是要搞精神勝利法的,要不然簡直混不下去。失敗者需要精神勝利法,勝利者則不大有這方面的需要。所以,儘管來源不同,但是在你不斷需要精神勝利法的時候,你就可以預見到自己是失敗者。但這是你不願意承認的事情,你要用謊言來安慰自己。
[00:11:53]我們要注意,在中國文化史上面,這種現象是格外的普遍,可以說是主流;而在德國,至少還不能說是主流。那當然是因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古老的中國士大夫是比德國知識分子泛文化民族主義者更大的失敗者。他們不是偶爾失敗,而是一貫失敗,失敗是他們的宿命。或者乾脆地說,如果不是因為失敗的話,你TMD也不會變成中國人。鮮卑人的祖先在還沒有失敗的時候,他們在哪裡?他們像滿洲人一樣,征服者的鐵騎同時在內亞和中國作戰。等到唐太宗的時代,他們已經開始失敗了,已經回不去了。等到最後他們的後裔像李賀那樣變成知識分子的時候,他們已經陷得太深,走投無路。為了安慰自己,所以必須給自己認假祖先。那個假祖先,漢朝末年的知識分子,就是他們的真祖先殺掉的那些人。文化民族主義有這個安慰的方式,就像是沒有兒子的人給自己收養養子一樣。但是一般來說,收養養子的人是有一定極限的。收養養子是因為自己沒有兒子或者兒子不成器,沒有養子好,像羅馬人和日本人經常做的那樣。但是,他們很少或者根本沒有說是收養那種殺掉自己親生兒子的人當自己的養子的。直截了當地說,冒辟疆的道路、余英時的道路和顏之推的道路都是同一條路:你把自己推向斷子絕孫以後,然後再讓殺掉自己兒子的人來當自己的繼承人。在全世界上,殺掉你兒子的人就是最像你的人。這就像是一個被強奸的女人一樣,你最有可能嫁出去的男人和最了解你的男人就是強奸你的男人。你在被強奸以後,你不大可能嫁給別的男人了。而最了解你的男人和最想要你的男人就是強奸你的男人。你面臨著永遠嫁不出去和嫁給那個強奸你的男人的選擇,因為只有他願意要你。收養敵人做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因為只有敵人在落入你所在的這個豬籠草陷阱以後才願意做你的兒子,其他人並不願意做你的兒子。
[00:14:01]像中華文化民族主義者天天描繪的,埃及人、巴比倫人、希臘人和羅馬人都中斷了,只有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是延續的。當然實際上是,中國改朝換代死人的徹底程度是遠遠超過希臘人、羅馬人和巴比倫人的。如果從基因的角度來講,我們得承認,法老時代的埃及人現在大部分還以科普特人和穆斯林的形式存在,他們只是首先改信了基督教,後來改信了伊斯蘭教。按照中華文化民族主義的傳統來講,這就叫做中斷了。古老的埃及文明已經中斷了,古老的埃及的方塊字也已經沒人認識了,你們TMD都去講洋文去了。中國方塊字是存在的,但是中國人的基因卻滅絕了。齊桓公時代的那些住在齊國、血統跟吉爾吉斯人差不多的齊國人,他們的基因不見了。今天的山東人的基因跟通古斯人和滿洲人的基因比較相似。不用問,他們肯定是在永嘉時代隨著慕容家和五燕王國一起南下的那些征服者和假冒的儒家的後代。但是他們用方塊字,他們符合文化民族主義的標準。也只有他們願意做中國人,因為他們已經別無選擇了。他們在殺了你的兒子、冒充你的兒子以後,除了硬著頭皮冒充下去、以證明自己的合法性以外,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他們已經回不去了。他們冒充你的兒子,這本身也是他們的失敗;而你的兒子被他們殺掉了,必須接受他們的冒充,這也是你的失敗。你們雙方都是失敗者,只是在失敗的節奏和周期上有點差別。
[00:15:35]現在我們就回到什麼是漢人的問題。漢人是墮落的征服者,知識分子和士大夫階級是墮落的征服者的上層階級。普通的征服者失去武力以後變成編戶齊民,上等人和武士失去武力以後變成士大夫。為什麼你們能有認同感?你們都是一批快要淹死的人,你們看到前一批被淹死的人就產生了精神上的同情,就感到他們是你們的兄弟。而那些把你們趕進水裡的人,你們就覺得他們是你們的敵人。其實,他們是你們的真正祖先。收養者如果真的足夠誠實地面對這些,把這個敘事建立起來,那麼他能不能收養下去是很成問題的。現實中的收養者一般都是收養沒關係的人或者自己看著順眼的人,並不是被迫收養自己的敵人,就像是女人一般不願意被迫嫁給自己的強奸者一樣。但是你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已經別無選擇了,必須把自己的欺騙永久性地維持下去了。在這個永久性的欺騙之上,你才能建立中華民族。沒有子孫的人就面臨著一個問題,就是說他看不到未來。
[00:16:40]余英時是中國反共知識分子的一個偶像,因為他比國民黨要有出息得多。他像是東晉和南宋的知識分子一樣有出息。這些人直著脖子,就是不認北方來的征服者。趙復趙江漢先生還能夠得到忽必烈的認同。他直截了當地說:「宋,吾父母國也,未有導他人伐吾父母者。」而北方的征服者忽必烈也願意尊重他,像是隋唐的征服者對文中子王通的門徒還相當尊重一樣,所以他才能夠混得下去。而共產黨對他們是沒有這種尊重的。他們自身所依托的南朝(也就是國民黨政權)也沒有東晉南宋這樣有出息,直截了當地投共了。投共的結果就是,使錢牧齋和冒辟疆他們玩弄冒辟疆主義變得不那麼舒適了。錢牧齋和冒辟疆他們的邏輯是這個樣子的:「我這一代當遺民志士,我是出生在大明、忠於大明的,我鄙視那些貳臣,在精神上我覺得我比那些貳臣高一等。但是這並不能改變在現實中他們占了我便宜這個基本事實,所以我要讓我的子孫也這樣做。我的子孫是出生在大清的,所以不在乎這個。他中了狀元什麼的,那只是他自己有本事,對我們家族很有好處。哪怕是他中了狀元以後帶著兵去攻打台灣,這也不算是背叛,因為他本來就是大清人。這樣做,我們每一代人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益,我得到了精神勝利,我的孫子這一輩得到了物質上的勝利,哪一輩都不吃虧。」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南朝存在,我們還可以奉遠方的永歷皇帝為正朔,讓我們去好好崇拜。在崇拜他的過程當中,我們感到自己的精神升華了。
[00:18:23]這個精神升華在本質上是什麼呢?這就像是薩克雷在《名利場》中所描繪的那樣(注:見第34章)。就有一位老太太(Miss Matilda Crawley),她是法蘭西共和國的崇拜者。後來拿破侖稱帝以後,她雖然感到遺憾,但是她還是決定繼續崇拜拿破侖,因為拿破侖畢竟是共和國的兒子。拿破侖後來倒台,被流放到南大西洋,她從來沒有一點點真正的難過。但是,熱愛共和國和法國人的這一事實,是她裝逼的主要需要。她覺得,這一點使她跟其他反對拿破侖和法國人的英國人有所區別,說明她思想高明,是一個開明進步的啟蒙人士。而小說的另一個角色(Pitt Crawley)為了得到她的遺產和歡心,就一天到晚說一些對拿破侖有利的話來討好她。因為大多數英國人都是討厭拿破侖的,所以一方面她覺得她比大多數英國人高明,我是偉大的啟蒙者,你們TMD都不是,另一方面也感到有一點孤獨。正好有一個年輕人跟我思想一樣進步,整天跟我說拿破侖的好話,我自然而然不知不覺就被他俘虜過去了,就很有希望把自己的遺產傳給他了。他們對拿破侖都沒有真實的幫助。拿破侖對他們來說,正如羅素勛爵對一個反對獵狐的女士曾經說過的那樣:「我敢說,您老人家對狐狸遭到的痛苦一點都不在乎。你之所以參加反對打獵的運動,無非是為了裝逼的需要,要顯示自己思想進步,比那些習慣打獵的普通貴族來得高明。」她老人家對拿破侖的愛,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冒辟疆主義者對大明流亡皇帝的愛也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是他們的裝逼需要。裝逼是一種廉價維持階級差異的手段,我們現在可以一針見血地把這層薄膜撕開。
[00:20:24]裝逼是很容易進行模仿的,因為它的成本不高。所以,後來除了那些真實的中華民國遺民——像沒有逃走的余英時那種中華民國遺民以外,還有另外一批像蔣方舟這樣的人,自己出身甚至可能是共產黨官員,根本就像納蘭性德一樣屬於征服者的後代而不是被征服者的後代,在改革開放時期冒出來熱愛台灣。台灣象徵著中國的另外一種可能性,被文化大革命破壞的中國文化在台灣得以流傳。我們到了台灣以後,頓時感到這是中國存在的另外一種可能性,這是我們夢想中的另一個家園。這種做法現在已經被我們敬愛的習近平大快人心地殺得快要不見影子了,但是在江澤民和胡錦濤的時代,廣大裝逼知識分子是非常喜歡鬧這一套的。順便說一句,當時這種做法使我感到不快,我看到劉瑜和蔣方舟他們就感到極其不快。這種本能的不快,現在仔細追溯起來就是一個階級鬥爭的體現。你們TMD憑什麼出來冒充我呢?你們的祖先不是山東老幹部嗎?像是元曲《哨遍.高祖還鄉》說的那樣:「劉邦,我認識你。你TMD過去當小流氓、在鄉裡打雜的時候,我老人家還見過你呢,我老人家還雇佣過你當短工呢。你現在竟然人模狗樣地當起皇帝來了,你像話不像話?」我知道你們的祖先就是貧下中農,窮到在家裡面買不起地、娶不起媳婦,給本地的地主資本家像阿Q一樣打工。共產黨進了城以後,把你們提拔成人模狗樣。別的不說,在毛澤東時代,你們像是剛入關的滿洲人那樣,當了幹部,但是也還承認自己不懂文化,說自己是共產主義者,只懂馬克思的文化,不懂中華文化。這已經很過分了,但是還算是可以。現在你們TMD連文化這方面也要占去,你們開始直截了當地冒充我們就是大明的繼承人。漢唐並稱,鮮卑人變成了漢國的繼承人,滿洲人變成了明國的繼承人。那麼你們把我們擠到哪裡去了呢?你們TMD太過分了。這就是階級鬥爭了。
[00:22:26]但是,事情是必然要走到這一步的。到蔣方舟和劉瑜那一代,他們的祖先已經不像在周恩來和葉劍英那個時代一樣,至少還能到馬來西亞去發動革命。這就跟滿洲人在納蘭性德時代也不能再入關到越南去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就要開始裝逼,我也要作詩,而且我作得比你好。我們最終實現中華民族的統一,是因為我們都漢化了,也就是說我們都喪失了武力,開始作起詩來了。同時,共產黨容忍他們這樣裝逼。在他們自己看來,或者是在他們的追隨者看來,這是一個通過輿論戰實現民主化的手段。在共產黨看來,這是通過輿論戰吃掉台灣的手段。所以,同一件事情被各自表述了好幾次以後,就以這種方式維持下去了。而習近平最終需要搞掉他們,主要原因也就是像王金平要到廈門參會時央視主持人李紅說的那樣:一語退群丐,要飯的又來了,我TMD已經養不起你們了。統戰了你們幾十年,你們的胃口越來越大,花的錢越來越多,而統戰的成績好像是一步一步倒退,比起馬英九和連戰那個時代還不如了。花那麼多錢,都拿去喂狗了,這樣的錢我們花得起嗎?既然花不起,老子還不如恢復原狀,準備苻堅百萬大軍渡江來得好。相比之下,這是不是還要更便宜一些?像胡錦濤時代有人說的那樣,打台灣比買台灣貴,所以我們要買一買。在這個時代,他們就各取所需,產生了這種現象。這種現象是什麼呢?其實就是舊征服者即將淪亡並被新征服者所取代的現象。
[00:24:08]當然,被征服者的一方,就是以前失敗的一方,可以有兩種反應。第一種反應就是精神勝利法。我就說過只有中華文化是唯一的正統,你們蠻族雖然逍遙了一陣子,但只是一陣旋風。《旋風》是姜貴(王意堅)的一部小說,姜貴是一個次要的、一般人都不知道的反共作家,他寫這部小說主要是罵共產黨的各種不法行徑,但是他的弟弟王願堅就是八路軍。他們在中國的子孫後代也全都變成了像劉瑜那樣的老幹部,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江澤民時代以後產生出開明進步的知識分子來。按照歷史發展的規律,這應該是很有可能的。他老人家在小說結尾就說過,共產黨一時雖然得志,但是像旋風一樣不能持久。這正是廣大士大夫階級對蠻族征服的典型看法。我們打不過你,如果打得過你,我們就不跑路了。打不過你,而且被你打跑了,但是我們還是不認,還是認為我們是千古正道。儘管這個千古正道在歷朝歷代都是失敗者,這裡面好像有點問題,但是這個問題我們暫時不考慮,我們還是要說堯舜周公孔子的道統在我們這些失敗者的手裡面。
[00:25:22]龍應台好像也是這麼說的。龍應台後來說失敗者的後代如何如何,意思就是說她基本上是精神勝利了。中國在背離了毛澤東時代的蠻族作風以後,終於像是滿洲人康熙皇帝開始讀漢書一樣開始漸漸地走回正路了,所以最後我們還是勝利者,精神勝利者。所以,國民黨和他們的後裔要回歸中國,從這個邏輯上講也是合理的。我們眼看就要勝利了,精神勝利。共產黨和以前的所有蠻族一樣,就要被我們征服。正在這個時候,民進黨還有一幫鄉下土佬冒出來了。什麼阿公阿婆之類的,沒文化,你們的標簽就是沒文化,講方言土語的人有什麼狗屁文化?跳出來搞什麼台灣獨立,破壞了我們精神反攻大陸的大業。你們以為我們是投降共產黨?誤會誤會,都是因為你們沒文化呀。有文化的人一定看得出來,我們這是在把鮮卑人李世民改造成唐太宗。這個偉大事業眼看就要勝利了,讓你們這些沒文化的鄉下人都給我們攪和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這些有文化的人不跟你們計較,但是我們有文化的人心裡面是很明白的。如果誰敢跟我們爭論的話,我們就一致地說他沒有文化,跟剛剛入關的滿洲人沒有什麼區別。於是,在現代的辭令——比如說「自由中國」、「冷戰」、「民主自由」這些西方詞彙的掩飾之下,舊有的王朝更迭、蠻族征服、蠻族的同化和馴化這套故事正在緊鑼密鼓地上演。這是一套把歷史拉回原有軌道的企圖。
[00:27:09]我們要注意,余英時就代表了南渡衣冠最後的困境。他們應該堅守節操,堅守節操就不能投共,至少在這一代人不能投共,子孫後代就管不了了。子孫後代,比如說你在美國變成了美籍華人,如果你還懂一點漢語的話,那麼你是很有機會被統戰的;如果你不懂漢語的話,基本上就算是蠻夷了。如果懂漢語的話,那麼你在美國必然會感到孤獨。用點漢語,寫點狗屁文章或詩歌之類的,到哪裡去投稿?英文報紙,誰看得懂你這些東西?中文報紙總該有幾個吧,或者是到華社的集會上去裝一裝逼,這是我們偉大的精神需求。這些報紙是誰辦的?如果它還能辦得下去,那肯定是共產黨給的錢。非共產黨的自發的反共性質的報紙,辦到江澤民時代以後早已經快要辦不下來了。江澤民時代以後還能辦得下來,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大概就像是明鏡電視台或者諸如此類的組織那樣,不是共產黨直接給的,但是可能是通過各種白手套轉了N次手給的。但是如果沒有統戰部的話,這些東西都是玩不起來的。
[00:28:16]你要以為這是共產黨特別壞,不見得哦。士大夫階級都是官府養的,不做官的人或者是不被官府間接支持的人是做不了士大夫的。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唐人、清人和元人在被中原文化同化以後感到了儒家的重要性,被耶律楚材調教了一通以後覺得:我以前不懂,孔子原來還是一個很厲害的巫師,比我以前發津貼的道士和伊斯蘭教阿訇一樣厲害。那麼我們本著兼容並包、同時多請幾個鬼神對長生天來說也沒什麼害處的原則,給他們也發一點津貼。於是,你們就不用餓死了,也不用改行,像是蒙古人剛來的時候一樣,只好去做道士,在道士和和尚的門口去求一碗飯吃。道士和和尚的身份很明確,他們可以做法。蒙古人一看到做法,就頓時認識了,原來你們也是巫師。幸會幸會,我們也有巫師,你看這是我們的薩滿。我們大汗帶兵出征的時候,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刮風,我們的薩滿可靈驗呢。你們是打敗仗的人,你們的薩滿也許不是很靈驗,但是我們蒙古人是開明人士,還是願意給你們少一點的津貼,把你們留用起來。於是,儒家就憤怒地看到,過去被自己瞧不起的道士和和尚都有了飯碗,而自己餓得不得了。那些不會寫劇本的、到江湖上去混飯吃的人只有放下面子,投到金庸小說的主角王重陽的手下去當道士,或者是到海雲法師(海雲印簡)的手下去當和尚。最後還要靠這些道士和和尚幫這些人出來說情,忽必烈才知道你們確實是有些法力的,給你們發津貼。
[00:29:52]於是,有了津貼,就有了飯碗,偉大的中華文化終於可以存續下去了。偉大的中華文化自古以來就是依靠這種方式存續下去的。你們走到這一步,也不是像美國的流亡反共人士經常說的那樣,是因為共產黨太壞了。你們的祖先,那些不壞的人,在唐朝、元朝和清朝幫你們維持香火的精神上的祖先,當年也是這麼混下來的。蒙古人自身的部落性質跟共產黨不一樣。我們可以說,蒙古人退到塞外是能夠繼續混下去的,而共產黨退到歐洲去當恐怖分子卻是混不下去的。那是從征服者那一方面來看。從被征服者那一方面來看,你們TMD混飯的手段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只是自己粉飾一下、把混飯的手段說得很高明的技術多多少少有點區別。當然,如果你們真的承認或者面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的話,那是要沒面子到只有當場自殺這一條路的。所以,為了避免這一點,你們也不能承認。
[00:30:52]那麼,我們就看出了中華文化的本質。中華文化的本質,就是給失敗者和丟人現眼的亡國士大夫找面子、讓他們使自己顯得很高明、在自己斷子絕孫的前夜還覺得自己的祖先和子孫都非常強大的一種技術。當然,這種技術是安慰劑,因此你就錯過了保存自己真實子孫的機會。大多數收養子的人是不願意讓養子殺掉自己的親生子的。但是,你如果接受了中華文化,你就必須得接受未來的養子殺掉自己的親生子這種命運,而失去所有可以像愚夫愚婦一樣有點健全常識的人逃之夭夭的可能性。而愚夫愚婦這麼幹,由於你的文化很高,他們都是文盲,所以他們逃之夭夭或者避免這種命運的企圖在你看來就叫沒文化。你有了文化,就迅速地走上了斷子絕孫的道路。這個文化既是你斷子絕孫的障眼法,同時也是促使你斷子絕孫的助推力和工具。在你還能夠有一點小小的選擇余地的時候,你依靠這一套工具性的手段,就能夠斷絕自己的選擇余地。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你預先斷絕了自己子孫的所有生路。
[00:32:08]應該說,如果沒有外來的思想資源和更重要的物質資源的話,你是很難逃脫這種命運的。我之所以能把余英時看得非常清楚,因為我就是相當於他的兒子輩那種人。我父親那一輩人就是相當於沒有逃走的余英時那種人,然後他們精確地選擇了冒辟疆主義的下場。意思就是說,把我的子孫這一代的命運預先斷送掉了。我在開始做跳船準備的時候,最先面臨的衝突就是這一方面的。第一步走出以後,以後就會越來越容易。隨著一步一步走下去,原先看不清楚的東西就一點一點看清楚了。這就像是物理學實驗一樣,你不做實驗就不會知道真相。而人文科學的有些實驗,你必須拿自己當實驗品。這就像是,軍人的勝利非要經過前線不可,不上前線的、紙上談兵的、坐在教室裡面學習兵書的人永遠會不了。余英時是有西方思想資源的人,他自己就在美國,他為什麼沖不破?因為他沒有面對過我曾經必須面對的那種戰鬥或者逃跑的選擇,他沒有經過這些東西。
[00:33:24]他經過的唯一選擇就是,五十年代初期,他跟錢穆和大批流亡學生在香港混事。然後到六、七十年代,冷戰格局穩定以後,他們被作為冷戰當中的一部分雇佣兵。請注意,他們就是跟塔利班一樣。美國人招募冷戰雇佣兵的時候,招募所有的反蘇勢力。你是阿富汗游擊隊也好,是伊朗國王也好,是埃及封建地主也好,沒什麼區別。所以,你們在美國人心目中其實跟塔利班是一樣的。只是出於共同反共這一點,先招募了你們,給你們一個飯碗,讓你們有位置可坐。徐復觀他們也是在這個時期找到位置的。然後你們就可以從從容容地搞學問,搞幾十年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正是因為你有了一定的安穩位置,你的思想就不會再受到衝擊而變形了,因為沒有這個必要。而你在晚年又享受了更大的名譽,不同於那些紛紛變節投靠共產黨的人,以及大多數覺得「我雖然討厭共產黨,但是我喜歡中華民族崛起;就算是不喜歡中華民族崛起,我總是喜歡中華文化繁榮吧」、因此不可避免要變成共產黨同路人的人。
[00:34:35]中華文化的繁榮靠的是什麼?靠的是康熙皇帝慷慨地資助各路書院,靠的是鄧小平和李光耀好好資助一下新儒學,或者比新儒學更加廣泛一點,資助一下漢語和華語的文學。但是你反過來問,為什麼士大夫階級的文化是這樣的不中用,它完全沒有一點自發秩序的性質,不能混得下去?那麼我們考慮一下混得下去的人是什麼樣的,具有自發秩序性質的人是什麼樣的。比如說像中世紀歐洲的那些修道士或者伊斯蘭教教法學家,他們也是文化的傳承者,他們是怎樣混事的?修道院自己是一個封建領主,他們像日本的僧院一樣,自己一面打仗(往往是跟國王打仗),一面開荒種地或者從事貿易,保護當地的農民。開發一些過去羅馬時代沒有的新技術,作為技術方面的引導人,來維持自己的社會地位,自己形成一個法團結構。在自己的修道院中,有勞動者,有貿易者,有銀行家,等於是一個小的准國家,像東印度公司一樣。當然,也有專業的負責收書、藏書、寫作的知識分子,以這種方式維系了文化。伊斯蘭教教法學家是什麼樣的人?他接受很多商人的供養,形成一個弟子團。這些商人依靠他為自己的利益提供理論上的護符。這些弟子有的時候要跟別的門派打架。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獨立於政府,能夠形成知識、經濟和暴力的聯盟結構。
[00:35:56]但是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不是沒有這種能力,而是他們自己就是退化的前武士貴族,進入了一個更加單調的社會。單調的社會就是,它的生態資源比較少。他們沒有能力用這種方式活下來,只能在第一階段作為大臣和官員活下來。在第二階段做不成大臣和官員以後,依靠民間的書院之類的組織活下來,最後落到范進這種地步。再墮落下去,就變成李自成圍攻開封時期在黑市上買老鼠肉或者人肉勉強度命的秀才。這些秀才餓到一定程度,在錢花光了、買不到黑市肉的時候,自己在餓得昏昏欲睡、走都走不動的時候,傍晚出去買黑市肉又沒有買上,就會被路邊的強盜一棒打死,然後自己也被分屍,自己也變成黑市肉,被拿出去賣。或者幸運一點,他就變成官軍、軍閥部隊或者李自成部隊的師爺,一面吃著這些部隊經常吃的人肉,一面等待著新朝代的來臨。這就是他們即將得到的最後命運。這個路程是一步步走下來的,每一步你都有機會做其他選擇,但是你沒有。你沒有做選擇的機會,是因為你有了一套文化上的護符,這套文化上的護符使你相信你在維護中華文化的時候走的是一條勝利者的道路,其實你就一步步陷進去了。
[00:37:15]當年我在不肯做公務員的時候,那些走冒辟疆軌跡的親戚都認為我神經病發作了,對此極其不滿意。請注意,他們不是不罵共產黨,他們像康熙爺手下的那些知識分子一樣天天罵滿洲人。但是罵滿洲人的同時,要讓他們像是儒家先賢所倡導的那樣不食周粟,我索性不做滿洲人的官了,損失現實的利益,他們又要跳高了。你可以看出,他們是一些處在比國民黨更加惡劣的環境的國民黨,一方面想要占反共這塊招牌的便宜,另一方面又想從共產黨那裡撈好處。比如說我媽媽就說,我們撈好處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是壞。當然這不是她的原話,但就是她的意思。別人是純粹的壞,純粹的貪婪,是很壞很壞的。而我們如果要這麼幹,那就不叫壞,那只是把共產黨搶走我們的東西重新搶回來而已。這只是北伐勝利的另外一種形式。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北伐成功,破虜清宇,把這些蠻子統統趕回沙漠裡面去,把他們統統吊死在路燈上面去。但是現在既然做不到,我們只有曲線救國,把他們欠我們的東西拿回來。這跟共產黨的貪官污吏和貧下中農的貪婪是有本質區別的。
[00:38:31]我小時候是接受這一套邏輯的,但是後來長大了就覺得:TMD,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你們到底有什麼區別呢?這種區別只存在於你的腦子裡面,你必須不斷地向別人解釋。比如說,如果你好點面子的話,就要必須不斷解釋我跟他們有很大的區別,我跟他們完全不一樣。這樣做TMD累不累啊?這就像是解釋一中各表一樣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台灣獨立是一個很明顯的、區別性很強的口號。一個中國,各自表述,中華民國不是中國,一中政策不等於中華民國屈服於中國,累死人了好不好。所以,大多數貧下中農搞不清楚這樣的區別,就覺得:「你TMD都一中各表了,美國都已經承認一個中國了,你還要跟台灣發生關係,是可忍孰不可忍,背信棄義的明明是你好不好。打到台灣去,活捉林志玲!中央一定是被一幫可惡的賣國賊和綏靖分子把持了,所以才沒有這麼做。TMD,如果我當了中央領導的話,我早就打過去了。」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是很容易理解的。多少人能看得懂這些亂七八糟的複雜理論呢?你還要不斷地給他們解釋,而且解釋了他們也不明白。解釋的目的是什麼?歸根結底也無非是說,我比你們要高尚很多,我比你們要有文化很多。你乾脆在自己身上掛一張牌子,寫上「我是上等人」五個大字,然後招搖過市就得了,這不是要簡單得多嗎?歸根結底,您老人家的目的不就是這樣嗎?我是上等人,你們是下等人。說了半天,這些話術就是為了維持這個形象而已。但是如果直接掛這個牌子,或者在自己的額頭上貼一張紙條,上面寫上「我是上等人」,別人會覺得你太可笑了。對於外交家和負實際責任的人來說,把一中各表這樣的理論貼在自己的額頭上,或者像是知識分子那樣找一些「中華文化在台灣」、「中華民族在台灣」之類的龍應台式的理論貼在自己的額頭上,頓時就覺得自己高明起來了,但是其實本質還不都是一樣的?
[00:40:33]最重要的是,你貼了這張紙條,你就要面臨另一種選擇了。比如說,我當時按照我在小時候接受的輿論氣氛,認為我肯定是不能入黨的。首先我們家祖祖輩輩從來都不入黨,而且從來都是共產黨的敵人。但是時代變了,在順治爺時期入黨的人——參加滿洲人的開科取士的人是赤裸裸的叛徒,在康熙朝考不上狀元的人是赤裸裸的loser。你不入黨,你就永遠當不上領導。當不上領導,你幹活是給別人幹的,TMD你吃虧了。所以合理的邏輯應該就是,你要麼入黨去當領導,要麼不入黨,你也別去幹活了。反正你已經把身份搞到手了,你可以永遠不幹活了,那麼你為什麼要幹活,讓別人去當權呢?於是我就永遠不幹活。但是我沒有料到,我永遠不幹活、永遠不上班這件事情對於廣大共產黨幹部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他們顯然是自己幹得多了,也看得多了。再說我們也不缺臨時工,臨時工還更好使喚一些,沒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讓我們受不了。最難以忍受的是我的那些親戚朋友。我現在非常清楚,他們就無非是想通過我來撈一些好處。他們就有一套羊脂球式的理論來把這些事情說得很高明,但是其中邏輯上的矛盾是很明顯的。當時我雖然非常年輕而且沒有社會經驗,但還是沒法不感到這裡面的破綻。
[00:42:11]《羊脂球》是莫泊桑的一部小說,描寫一幫法國的正人君子和一個妓女趕路。當時普魯士人打進了法國,他們要到普魯士軍隊那裡去撈一個通行證。這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普魯士人好歹還是十九世紀的文明之師。普通平民要從普魯士占領區經過,本身是沒什麼問題的。他們去的時候,廣大正人君子一聽說羊脂球是一個妓女,立刻就清高起來,表示說:我TMD不願意跟你混在一起,不跟你一起吃飯。搞著搞著,到普魯士軍官那裡,普魯士軍官看上了羊脂球,想要跟她玩。他認為,你老人家是一個妓女,招待法國客人和德國客人有TMD什麼區別?我老人家作為軍人,常年在外,老婆不在身邊,有點飢渴,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羊脂球像很多下層人士一樣,他們比上層人士更容易接受外圍文宣的影響。愛國主義,我就是只要法國人,不要德國人,氣一氣你。雖然我不能打你,但是我還是可以氣一氣你。普魯士軍官被氣壞了,所以就關起門來說不給你們發通行證了。那些正人君子一下子全急了,因為你一個人的緣故,我們全都走不了了,那怎麼能行呢?於是他們就開始旁敲側擊,去游說羊脂球。過去的話術全都沒有了,也不在乎羊脂球是妓女了,把她捧得天花亂墜。而且還要把讓她接待德國軍官這件事情說成是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行動,就像是聖女貞德一樣的救國行動。下層階級的腦子總是沒有上層階級好用,至少是嘴沒有上層階級那麼明白。她真的被說服了,就去跟德國軍官玩了。於是,德國軍官發了通行證,他們就統統上路了。一上路,到了法國境內,那些正人君子馬上又回去自己玩自己的去了,又一次不理羊脂球了。羊脂球還以為,按照你們剛才的話術,我立下了愛國主義的偉大功勛以後,你們應該非常感激我,應該很捧我才對。沒想到她一下子又回到原來那種冷冷清清的狀態,氣得一路哭一路走。
[00:44:03]莫泊桑寫這部小說當然是為了諷刺法國資產階級正人君子的虛偽,但是我當時就感到了這種角色的差異。假如在我小時候你們說的話全都是對的,共產黨非常非常壞,那麼你們現在又要我去儘可能升官。否則的話,別人過了幾年就升官了,你老人家不升官是說不過去的。但是,要升官就要入黨。然後我直截了當地說要不要入黨這件事情,你們偏偏又避而不談。一方面是說,要以專業為主,要怎麼怎麼樣上進,才能夠相對於家族的其他分支足夠地有出息。另一方面,要不要入黨?如果要入黨的話,你TMD為什麼自己不入黨?你年輕的時候要是入了黨的話,現在早就是高級幹部了。作為高級幹部的子弟,我TMD還根本用不著去考什麼狗屁大學,我當紈絝子弟就行了。你說說看,你是不是有點對不起我,既然入黨是如此的好?或者說,你們是為了堅持節操才不入黨。正像你們從小做的那樣,共產黨這麼壞,我們怎麼還能入黨呢?我們儘管在公開場合惹不起共產黨,但是我們私下關起門來還是要儘可能地黑共產黨的。那樣的話,我也應該堅決不入黨才對呀。
[00:45:19]堅決不入黨和不當領導這件事情是連在一起的,要當領導就肯定得入黨,這是sb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你們採取了極其荒謬的做法,就像是法國資產階級對羊脂球的那種做法。首先,我們要強調我們一定要以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回到法國去,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作為資產階級人士,我們絕不出口一個字說是你應該跟德國軍官睡覺。但是我們說的話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要到法國去,你就必須跟德國軍官睡覺。如果我們因為你的緣故而不能到法國去的話,那是你的錯;如果我們到了法國去,你就立功了。但是這些話術中間沒有一句話提到你應該跟德國軍官睡覺這件事情。請注意,我們上等人是不幹這種事情的。這就像是偉大的小說家毛姆在《英國間諜阿興登》當中曾經說過的那樣。間諜阿興登先生曾經找到過一個巴爾幹國家的愛國者,他願意刺殺親德的國王或者首相。這樣,這個巴爾幹國家就會倒向英國而反對德國。他向他的上級請示,我們要不要給這個人一筆錢,讓他去行刺?上級搖搖頭說,如果他是一個愛國者,他應該自己去刺殺。我們英國人不能承擔責任,我們英國人是紳士和上等人,我們怎麼可以幹出刺殺別國君主這樣邪惡的事情呢?但是如果他刺殺成功了以後,請注意,是在沒有受到我們的任何影響的情況下獨立自主地決定刺殺又成功了以後,我們可以給予他和他的黨派相應的支援。你要注意,你作為我們英國人的特工和代理人,你要懂得這兩者之間的分寸。這就是上等人的分寸。注意,這是你自己幹的。
[00:46:59]所以,羊脂球也是自己去跟德國軍官睡覺的,可不是我們法國愛國者逼你去的、勸你去的或者花錢收買你去的。我們只是巧妙地營造輿論環境,讓你覺得您老人家非去不可,去了以後就可以解救大批法國愛國者。所以最後我們在不理你的時候,我們也是理直氣壯地說,是我們叫你去的嗎,你是獨立自主去的對不對,但是我們最後還是歧視你們這些妓女。而從羊脂球的角度來講,她就像是我以前曾經說過好幾次的猶太作家辛格的小說當中被猶太知識分子忽悠的那個女人一樣。這個女人就像是被五四運動忽悠一樣,接受了啟蒙思想,拒絕接受猶太人傳統的父母之命包辦婚姻,自己逃出來做勇敢、獨立、自由主義時代的新女性。最後到人到中年的時候,跑到紐約來找這個猶太知識分子作家:現在我已經嫁不出去了,我看你現在也是浪跡江湖,沒個歸屬,我們就在一起吧。於是那個作家撒腿就跑。羊脂球的感覺就像這個女人的感覺。我之所以走到這一步,都是被你煽動出來的。如果你不說那些話,我根本不會做這種事情。現在我要找你,結果你TMD全都不負責任,始亂終棄。但是我要仔細找的話,確實你並沒有指使我這麼做,從法律上講你是一點責任都沒有的,所以我覺得我吃了啞巴虧。女人特別容易最後覺得自己吃了啞巴虧,原因也就在這一點。
[00:48:22]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只是我比那些女人要稍稍精明一點。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通過嘴皮子占便宜這種工夫,我比他們要稍微強一點。我一直是在我所在的所有圈子裡面最能動嘴的人。所以認真說來,我要是搞意識形態剝削,肯定比他們強。像法國愛國者讓羊脂球去睡德國軍官這件事情,猶太啟蒙知識分子讓他的讀者去背叛包辦婚姻這件事情,就叫意識形態剝削。意識形態剝削當中比較有用的那一部分就叫煽動家,比如說煽動蒙克將軍(George Monck)去支持或者反對奧蘭治親王,這就很有政治上的作用了。一般來說,煽動一個女人逃婚或者煽動一個妓女去接客,這個政治上的作用不是很明顯,所以只能叫做意識形態剝削。意識形態剝削的最高形式就是政治煽動家。我是一個有政治煽動家天賦的人。你看,知識分子的重要功能之一,或者說他混飯吃的主要手段之一,就是做政治煽動家。龍應台就是一個政治煽動家,只不過知識分子的名譽比政治煽動家的名譽要好。她存在的目的就是,證明習近平和共產黨不搞什麼言論自由是完全正確的。有龍應台存在,就煽動起來很多《英國間諜阿興登》所謂的那種自發的愛國者。其實是被她煽動起來的,但是理論上還是自發的。比如說像我,還有更多諸如此類像我這樣的人,就覺得台灣民主很有逼格。我們雖然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將來如果要做官還得做共產黨的官,如果要發財還得發共產黨的財,但是我們就是覺得台灣民主逼格最高。這都是因為有龍應台的緣故。習近平同志和廣大老幹部一定是十分不歡迎的,我們的接班人都讓你煽動成台灣民主的信徒了,這可以嗎?當然,對於龍應台來說,就像是趙江漢先生的門徒把忽必烈和滿洲皇帝的後代變成了儒生一樣,肯定是感到十分得意的。而且,不付什麼成本,就自然製造出了這種局勢。這本身就是政治煽動得逞的一個跡象。
[00:50:26]當時我是龍應台的門徒和著名民小,我正在得意洋洋地利用民小的理論裝逼,因此對我的那些親戚們企圖利用我的各種做法就感到十分不滿意。而且因為我自己耍嘴皮子比他們還要更加NB一點的緣故,所以我不像羊脂球那樣真的會被他們耍得動,反過來把他們堵得氣急敗壞。你知道,人在氣急敗壞的時候是忍不住會露出一部分本相的。當時的我不算是一個老江湖,但是基本常識還是有的。從側面露出來的本相就可以看出,他們其實只是想要貪利益而已。為了貪利益,他們說:我們並沒有想讓你加入共產黨,我們只是覺得,如果你當了領導的話,我們會感到很有面子而且很能沾光,我們多希望你去當一當領導呀。我們對你單位的情況也是有點了解的,你單位就不是劉豪傑和黃亞波那些人嗎?他們什麼出身學歷呀,一個兵團來的人,TMD就是貧下中農,能跟我們比嗎?不能呀。劉豪傑是什麼樣的人?一個土鱉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在官場的意思無非就是膽小鬼嘛,他就是個膽小鬼嘛。他之所以想要讓中國女人去賣淫來發財,無非是因為他不敢像黃亞波那樣在敵人打過來的時候帶著隊去沖鋒。你也看見了,這還是你告訴我們的對不對。敬愛的劉豪傑同志每一次帶隊出去的時候,他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離現場五十米遠的地方,讓其他人去接近現場,他明顯就是怕死嘛。他之所以講自由主義,無非是因為他不能像其他的下等人那樣通過玩命來升官,所以才想到要通過走資本主義道路來升官。你想想,他為什麼要套你的近乎?無非就是想利用你這個真正有學問、最了不起的知識分子使自己翻身。請看,你的處境很厲害。像我們地質部和國土資源部,到處都是知識分子,袁世凱的後代和閻錫山的後代現在還在我們身邊,我們想要超過他們是很難的。你那邊好辦,公安部那個系統全都是貧下中農泥腿子,你要欺負他們是多麼的容易。欺負他們的好處很大,一方面是替我們報了階級仇恨,另一方面也能光宗耀祖。
[00:52:50]這中間沒有一句話是要你入黨,但是實際上,你要執行這個計劃,你非入黨不可。不入黨,怎麼能當上領導,怎麼能實現這些偉大計劃?但是我們可沒有說讓你入黨。如果讓你入黨,那就是說我們年輕的時候是sb,而且我們對不起你。我們本來入了黨也可以做大官,做了大官以後你小時候可以榮華富貴,但是我們居然沒有這麼做。我們一直是這樣教育你的:我們雖然沒有做大官,但這正是我們人格高尚的體現。你沒有享受到官二代的偉大待遇,只能得到一個窮知識分子子女的待遇,這不是你在物質上吃虧,而是你沐浴在偉大文化和偉大節操的光輝之下的結果。我們的偉大文化和偉大節操比那些官二代和紅二代的物質待遇還要寶貴一千五百倍,你應該為此而更加愛我們,同時順便崇拜我們的意識形態,認為我們比他們更高明更偉大。他們就很享受這種高明和偉大,然後他們跳出來說你應該去當領導。當時我還不知道冒辟疆其實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子孫的,「我老人家不去參加滿洲人的科舉,但是你老人家可要去哦」。所以我就覺得,你們TMD簡直就是一幫變節者,尤其是這些變節者的嘴還沒有我利索。你TMD作為知識分子,欺負那些工農幹部是靠什麼呀?你那個三寸不爛之舌,用你那一點點先進理論。現在我老人家告訴你,我可是讀過哈耶克的人呢,我的先進理論比你要先進五倍以上,我還讀過龍應台,我的節操也比你強五倍以上。我要告訴你,裝逼這方面,你是不如我的,我裝給你看。這種裝逼的結果必然是要把他們氣得要死,但是從話術的角度來講,我鍛煉了自己的辯論能力,而且自我感覺極其良好。
[00:54:35]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但是接下來我就面臨一個問題。我說你們這樣的邏輯不能自洽,但是我的邏輯自洽嗎?為什麼我這麼有學問的人都不寫一點弘揚民主自由的偉大著作出來呢?為什麼還要在這裡一天到晚不幹活,在家裡面混事呢?跟別的同樣不幹活的人有什麼區別?我得說明一下,我在二十五歲到二十七歲的那個階段是希望我永遠做公務員不幹活,但是同時能夠得到偉大知識分子所得到的崇拜。你即使當了偉大知識分子,比如說博士什麼的出來了,你到政府機關混事,比如說社會科學院和大學,你以為跟公務員和事業單位就有什麼不同嗎?沒有,都是拿鐵飯碗,愛幹不幹,大家混事。其實你只是多了一番折騰,犯不著嘛。我現在能夠當偉大知識分子,只要你們及時地配合崇拜。從我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是十分的公平。你們在我小時候在我面前表演偉大節操、讓我崇拜你們的時候,我可沒有提任何先決條件對不對,我就按照你們的要求去崇拜你們了。現在我要求你們按照我的人設(當時我還不知道人設這個詞,這是網絡詞彙)——偉大啟蒙思想家來崇拜我,過分嗎?你們拿著共產黨發的工程師待遇,以偉大的抵抗運動戰士和森林戰士的資格要求我崇拜你們,把你們當成森林戰士和抵抗運動的英雄來崇拜,其實你們只是技術人員而已。現在呢,我也是一個技術人員,我也不讓你們按照技術人員的身份來對待我,而是要求你們像對待偉大思想家那樣對待我。這不是一比一平,公平合理嗎?你們偏偏不幹,我要氣死了。
[00:56:34]由於我是一個有偉大節操的人,跟你們那些假節操不一樣,我的節操是真的,TMD我就自己去了。我考了一個研究生,讀了幾年出來以後,我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偉大啟蒙思想家,是一個教授了。比起你們那些自己不肯出去打游擊、還要一面當著工程師、一面以偉大的抵抗運動英雄自居的人來說,高明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於是,我就去了。他們之所以不按照我的要求這麼做,基本上是為了報復我,因為我不肯上班去求上進,去給他們製造無數好處,那些好處是sb都能看得出來的。而是一天到晚閑盪在圖書館鬼混,而且還要他們把我當偉大啟蒙思想家來對待。他們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是他們至少可以拒絕承認我是偉大啟蒙思想家。而我在虛榮心爆發的時候就覺得,如果容許其他人不承認我是偉大思想家,而像劉瑜和蔣方舟這些根本不成氣候的人反而當了偉大思想家,按照現在我的意見來說,他都有一幫粉絲,而我沒有一幫粉絲,那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以為我做不到嗎?我做給你看。然後我就去做了,然後事情就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00:57:49]其實第一步就是最難的,以後我再走下面的路的時候就基本上沒有什麼抵抗或者困難了,一路走下去。然後我就發現,你走了以後看到的世界,跟沒有走的時候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如果我永遠比如說留在機關裡面當偉大啟蒙思想家,或者是像劉耀春他們那樣,真的是在研究生畢業以後就去當教授,然後繼續吃國家飯,繼續當偉大啟蒙思想家,那麼我現在能夠看到的東西,我就看不出來。我自身的偏見像我的父輩們所擁有的偏見一樣,我自身的階級利益像是特斯拉電動車的自動剎車器一樣,你不用剎車,在你超速和遇到危險的時候,它會自動替你剎車。在你快要想到那個關節點的時候,它會自動制止你的思維。我敢說,余英時他們也是這樣的。他之所以又要反對台獨,又要反對中共,按照沒文化的鄉下人的常識來說,那麼你就乾脆去跳樓好了,因為你再也沒有別的路了。這連蔣經國都明白,為什麼你不明白?而你卻說了一堆知識分子的話術,需要很有學問才能說出來的話術,證明情況不是這樣。然後你繼續懸在中間,不上也不下。他為什麼想不到或者看不懂這些?是考據不出來嗎?根本不是。顏之推他們家的家史是怎麼樣的,白居易他們家的家史是怎麼樣的,冒辟疆他們家本來是蒙古帝國帶來的內亞人,他們的祖先和子孫是誰,你TMD查家譜查不出來嗎?祖先是蠻族征服者,中間是士大夫階級和中華文化的載體,子孫是被吃掉的菜人,這個序列是一目了然的。考據這個東西的難度是最低的,比起寫《方以智晚節考》的難度要低68.5%。為什麼你考證得出方以智的晚節,唯獨考證不出這一套來?在美國的反共華人的子孫後代,或者是不懂中文就完全變成蠻夷,或者是懂了中文就漸漸被共產黨統戰,你TMD看不見嗎,考證不出來嗎?不,我不考證這些,因為我思想中的剎車器會自動阻止我考證這些。
[01:00:00]我敢說,我如果留在機關裡面繼續鬼混,我將永遠是龍應台的門徒,只是硬知識可能會多一點。然後等到習近平上了台以後,在比我晚來的新一代大學生的眼裡面,我可能跟劉豪傑差不多,是一個廢物自由主義者。所謂自由主義,無非是你不幹活而且怕死。自由主義就是不幹活和怕死的代名詞。除此之外,你跟別的官僚沒有任何區別。或者說我像劉耀春那樣做了教授,我也會像他那樣。請注意,在習近平還剛剛上台,第一個任期的時候,大概是2012年前後的時候,他還理直氣壯地跟他的那些教授朋友在我面前裝逼說:下一次來反右的時候,我們絕不會像上一次那樣被他們誘惑,我就是不認,看你怎麼樣。就是不認,看你怎麼樣,是因為江澤民和胡錦濤沒有這麼整你。現在我們敬愛的習近平同志開始如法炮制地整你們了,你們當中有哪一個站出來了?直到現在我沒有看見他們中間任何一個站出來。顯然對於他們的階級出身來說,失去這個教授的位置是一個不可承受的打擊。所以,在沒有危險的時候,他們可以站出來;有危險的時候,他們一定會龜縮的。這一點,我在當時就已經看出來了,現在開始得到證實了。但是我如果順著他的道路走進他同樣的階級地位的話,我也會看不出來。我之所以看得出來,就是因為我走了一條彎路,我後來才過來。
[01:01:27]當時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就撇了撇嘴。心裡說:TMD,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的水平比你老人家高得多,只不過我開始的時候當了理科生而沒有當文科生。理科生同時兼通文科是很容易的,文科生同時兼通理科則是不大可能的。我知道的東西比你多得多,你不來崇拜我已經很不錯了,你TMD還自己在這裡裝逼。當然這話我沒有說出來,但是我心裡面是這麼想的。現在在我看來,當時我如果考大學的時候真的跟他考一樣的大學,直截了當地在我現在的年紀當了教授的話(這對於我來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我的看法必然是跟他一樣。我之所以跟他看法不一樣,不是因為我考據怎麼樣或者知識積累怎麼樣。乾脆地說就是因為,在我自己需要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有更多的選擇余地,而且做了哪條路更好、走哪條路需要付什麼代價的思考,在最終做出選擇以後有相應的身體經驗。沒有經過這樣的選擇的難度,或者是沒有相應的身體經驗,同樣的東西我也是想不到的。我在美國以後做出的這些分析,例如蠻族征服者、士大夫階級到菜人這個三階段論,這個答案其實就是對余英時的《士與中國文化》那本書提出的問題的最終答案。它是絕對的硬知識,不是大多數文科學術那樣是只靠話術的。它就是切切實實,像物理學實驗一樣,有非常可靠的硬知識,但是卻從來沒有人提過。從來沒有人提過,原因是怎樣?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一套原因。而我之所以能夠提出這一點,恰好就是因為我在美國的緣故。當時我如果留下來,繼續去做未來的劉耀春教授那種人,這些東西我自己也想不出來。其實我當時的大部分時間還在考證英國古代歷史的那些細枝末節。如果順著那條路走下去的話,這些結論我都得不出來。正是因為我當時在陽的一面和陰的一面做兩手準備,最後把副本變成了正本,做出了一個跳躍性的、有點驚險的決定以後,我才能看到這些。
[01:03:38]選擇這件事情是做了一次就可以做第二次的。如果你一次都不敢做,你以後永遠都不敢做了。你做了一次,就像是殺過一次人以後那樣。人有兩種,一種人是從來不敢殺人的,一種人是殺了一個人以後就會殺很多人。很少有人能夠殺完一個人就收手的。不管你是作為軍人、貴族或者殺人犯,都是這樣的。殺了人以後,就會殺很多人。或者是你就一個人也不敢殺,根本不敢開這個頭。比如說在將來的某一天,戰爭爆發以後,我會不會去打仗?這就是當年我在烏魯木齊的時候要不要辭職,或者說是當年在深圳的時候要不要跑到美國來,同樣性質的選擇。如果我做了這件事情,我再去殺人,變成了一個軍閥領袖,我肯定能夠看出我今天看不出來的很多事情。現在我怎麼樣思考,怎麼樣收集材料,我都收集不出來。只要我始終堅持我現在的立場,我是一個諸夏歷史發明家,我寫很多民族史,但是我自己並不親手殺人,那麼有很多事情我是不會知道的。將來那個負責殺人的人能夠看得清楚的事情,我會像今天的余英時一樣看不明白。但是我如果自己去殺了,我就會看明白。知識在很多方面是行動和勇氣的結果。如果沒有相應的行動、相應的勇氣和相應的體驗,你永遠都不知道。
[01:04:51]余英時的問題就是在於,他一生的選擇就是,他在1950年左右跟很多流亡學生一起衣冠南渡,偏安江左。這個選擇決定了他後來的一生。其他後來的東西都是從西方引進思想範式來套他的材料,比如說《儒家倫理與商人精神》就是用韋伯的理論來套他原有的材料,始終是靠西方的理論範式來套自己的材料。這跟工程師用西方的理論和西方的技術來製造汽車沒有什麼不同,是不需要什麼精神結構上的變化的,所以他也就只能一輩子停留在這個層次上了。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或者說至少是在他的精力還充沛的年齡,戰爭爆發了,而他不在美國,而是在香港,他面臨著是不是非要上前線的選擇的時候,他就會跟現在變得很不一樣。過去那些裝逼現象都要一掃而空,你必須現在做出選擇:你TMD是投降還是戰鬥?在這個狀態中,投降、流亡或者戰鬥,平時的選擇就只有這三項。像現在的香港,就面臨著投降、流亡或者戰鬥的選擇。而選擇投降的那一部分人也正在製造一些理論,證明我們的投降不是真正投降,而是非常高明的,那些流亡的人才是膽怯的。但是我已經看出他們的下場了,他們的下場必定會跟上海知青一模一樣。無論他們現在製造的理論多麼高明,這就是他們逃不了的下場。只有經過了這樣的關頭,相應的知識才會產生。
[01:06:20]那麼我們回過頭來說,什麼是中國?中國就是選擇了投降的那批人產生出來的知識。中國的所有知識都是降虜的知識,它體現了降虜路線的身體經驗,降虜路線的身體經驗體現在他們產生的所有結論當中。他們如果沒有做出這樣的選擇、而是做了其他的選擇的話,他們就產生不出這樣的知識。真正的答案就在這裡。所謂的人文科學是什麼?人文科學只是武士貴族分泌出來的一點點副產品,由他們的秘書和書記員加以整理和系統化,僅此而已。如果你沒有貴族和武士的德性和相應經驗的話,你產生出來的東西全都是廢物或者錯誤的。
[01:07:23]主持人:您剛才講到關於您同階級的一些人對您老人家所灌輸的想法,讓我想起了我在匪區的一個朋友。他的出身其實跟您老人家非常的類似,祖輩也是民國時期的士紳階級。他後來通過個人的努力進入了匪區的中央級機關單位,應該說前途非常之好。但是他當了公務員之後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就是他一直不肯入黨。這一點讓當時的我十分不解。他後來跟我解釋他不入黨的理由,也很類似於您老人家的家庭所堅持的那套理論,就是說,不能耽誤前途,所以必須做官,但還是要堅持我們那種明國士大夫文化民族主義的驕傲,始終看不起那些八旗黃俄子弟。但是到了最近幾年,他變成了習近平皇漢民族主義和大中華主義的堅定擁護者。他的父母給他灌輸的那一套在十幾年前看起來像是國粉的意識形態,結果在今天卻讓他變成了徹底的粉紅。而且,他完全知悉並且支持習近平這種強行同化少數民族、甚至要滅絕他們傳統文化的政策。可否請您老人家花幾分鍾跟我們說明一下,為什麼本來他的家庭灌輸給他的是反共的一套文化民族主義,結果到今天卻讓他走到了比一般的紅色黃俄子弟還要挺共挺習呢?
[01:09:16]劉仲敬:這恰好是他們統戰勝利的結果。純正的共產主義者是國際主義者。列寧可以把烏克蘭割讓出去,因為列寧的蘇維埃俄羅斯不是大俄羅斯。毛澤東也可以割讓外蒙古的。毛澤東割讓外蒙古,余英時這撥流亡知識分子肯定是不滿意的。像唐德剛還在抱怨說是,共產黨居然會承認壯族是一個民族。李宗仁在的時候,我們從來都不承認的。請注意,這些流亡知識分子像是跟著鄧尼金流亡西方的白俄知識分子一樣,他們比蘇維埃俄羅斯更堅持大俄羅斯民族主義。對於蘇維埃俄羅斯來講,共產主義是國際性的,大俄羅斯主義只不過是階段性的工具。但是繞著繞著,演化的力量把他們繞進去了,把蘇聯變成了大俄羅斯帝國的下一個承擔者。就像是把滿洲人變成了崇禎皇帝的事業的承擔者一樣,習近平也變成了蔣介石的代理人。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成功了。成功體現在什麼?不是我們把蠻族打出去,北伐中原,破虜清宇,而是蠻族的子孫變成了我們漢家皇帝,執行我們漢家皇帝的政策,要像漢家皇帝那樣出塞去打別的蠻族。
[01:10:19]想當年,中共還比較堅持國際主義的時候,維吾爾人的地位和西藏人的地位像在大清朝的時候一樣,比十八省的降虜要高。蒙古人是滿洲人的盟友,西藏人是滿洲人的顧問。其他人至少有一個土司待遇,比你們編戶齊民待遇要高。當然,漢兒對這一點是不高興的。同樣是征服者,我們怎麼搞到最底層了?但是不要緊,我們可以同化滿洲皇帝。等滿洲皇帝喪失了戰鬥力以後,他也要去出塞討伐這些人。最後等到袁世凱和榮祿的時代,榮祿這個滿洲人都要說我們中國如何,翁同龢對不起我們中國,只有我才是我們中國真正的維護者。滿洲皇帝要派漢兒出關移民到滿洲蒙古去,防止那些靠不住的滿洲蒙古酋長跟日本人和俄國人勾結。這不就是現在嗎?共產黨的根基比滿洲人要差得多。所以,滿洲人兩百多年才做到的事情,它幾十年就做到了。習近平就是榮祿時代的那些以中國人自居、而不是以滿洲人自居的滿洲皇帝。他想做的是什麼?是想把漢兒移民到他的老根據地,防止滿洲蒙古在日本和俄國的煽動下獨立。在毛澤東時代跟外蒙古一樣差一點就獨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也享有特殊地位的西藏和新疆,由比十八省地位高,變成十八省漢兒受到信任、而你們不受信任,你們隨時可能獨立,我們要鎮壓你們。所有的蠻族君主在中國化以後都會走到這一步。他的祖先雖然是蠻族,但是他現在要為了中原的利益去鎮壓邊境蠻族。
[01:11:49]而這一點對於明國士大夫來說不就是正好證明了我們最終是正確的嗎?我們精神北伐獲得了勝利,把滿洲皇帝變成了我們的支持者。我們不能支持鄧小平這樣的黃俄,因為他畢竟還是黃俄。但是習近平這樣,生在中國,認同中國,一舉一動都幹的是蔣介石當年想要幹而沒有幹成的事情,我們為什麼還不擁護他呢?擁護習近平,就像擁護忽必烈反對海都一樣。擁護忽必烈打倒了海都,等於是北伐中原另一種形式的勝利。忽必烈是漢化的代理人,海都是蒙古傳統的代理人。我們擁護習近平打倒了舊黃俄,取消了那些萬惡的黃俄聯邦主義的一點遺痕,把中國共產黨變成一個漢人的中央集權王朝,我們怎麼能不擁護他呢?到哪裡再去找這樣的領導人?要民主嗎?民主就意味著混亂,肯定是四夷背叛,蔣介石當年寧可亡國也不肯放棄的這些領土不就都喪失了嗎?蘇聯解體的時候,索爾仁尼琴不也是這樣說的嗎?萬萬不能放棄烏克蘭,烏克蘭是俄羅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們反共,我是支持的,但是讓俄羅斯帝國解體,這太過分了。因此我們還是擁護普京吧,普京雖然是克格勃的余孽,但是只有他才能夠維持俄羅斯帝國,民主派是維持不了的。
[01:13:03]這整條路線是怎樣搞起來的呢?首先,中華民族主義本來是共產黨的統戰工具,目的就是為了統戰。我們本來是要解放全人類的,至少要解放東南亞。按照共產國際的分工,至少東南亞是要我們解放的。但是TMD解放不了,怎麼辦?我們只有長期窩在中國窪地,那就不得不統戰你們這些明國士大夫,戰敗者的後代。你看,共產黨也好,反共人士也好,不都是中國人嗎?我們暫時擱置一下爭議好不好?再打來打去沒意思,對我們雙方都不好,我們在「我們都是中國人」的前提下團結起來好不好?而失敗者這一方面更需要意識形態。紅二代已經占據了資源,而失敗者還沒有占據資源,因此後者會更重視意識形態。凡是擁有資源的人,就不太在乎意識形態;沒有資源的人,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想要依靠意識形態空手套白狼的人,更重視意識形態。所以他們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看到了自己的勝利。
[01:14:01]在忽必烈或者乾隆王朝,誰最主張儒家價值觀和中華文化傳統?肯定是明國士大夫的降虜。滿洲貴族不一定,滿洲貴族說不定還是喜歡玩鳥、玩射箭諸如此類的東西,不一定喜歡讀漢書。而對於失敗者的後裔——就是十八省士大夫的後裔來說的話,擁護乾隆皇帝或者道光皇帝的漢化政策,擁護中華文化,就等於是在打擊跟他們出身背景不一樣、對中華文化不是很通、想要依靠征服者的余蔭過日子的那些黃俄權貴。他們是貧下中農出身,他們懂什麼中華文化?我們講中華文化就是侮辱他們,向他們暗示你們應該滾蛋了,我們這些真正懂中華文化的人應該把皇帝當作一個螺絲釘來為我們使用,把朝廷和國家變成我們中華文化愛好者建立的新王朝。你們開國征服者的後代因為不懂中華文化,應該滾蛋了。所以,我們當然要更加狂熱地信仰中華文化。中華文化主義雖然是他們統戰我們的工具,但也是我們打擊他們後裔的工具。用這種方式,我們可以和平演變,把帝國盤下來,像梁啟超和袁世凱設想的那樣把大清帝國變成中華帝國。
[01:15:17]到最後關頭,我們還可以去讓袁世凱當皇帝,讓大清皇帝滾蛋。你習近平也只是一個過渡人物。你搞中華文化崛起如果成功了以後,天下早晚是我們士大夫的。你手裡面的那幫黃俄子弟懂個屁,他們會讀書嗎?貧下中農的腦袋,給他們再好的老師,他們卑劣的遺傳基因也會起作用。請注意,在我所處的這個階級背景裡面,在涉及共產黨的問題上是很講種族主義的。貧下中農的後代錢再多,一定是笨蛋、傻瓜或者壞蛋。這是我們的基本教條。所以你們一定是不行的,位置早晚要讓給我們。等到你們只剩下一個皇帝的時候,我們把你們的皇帝扳掉,換上袁世凱,換上我們自己的皇帝,天下不就太平了嗎?
[01:15:59]但是習近平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他除了當中國皇帝以外,沒有別的路可走。當中國皇帝,就有一個嚴重的問題:滿洲的八旗子弟會因此被漢兒士大夫取代。這個問題是他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時勢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也非走這一步不可了。從共產黨自己的角度來講,接受中華民族主義就等於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是蘇聯人和項英、劉少奇他們最害怕的事情。他們反覆教導,在黨內不斷地搞運動,就是為了避免這一點,不能讓我們套別人的意識形態套住我們自己。但是現在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且,只要共產黨在中國之外找不到別的資源,那麼就像是共產黨在俄羅斯以外找不到別的資源就必定變成大俄羅斯帝國一樣,演化環境的決定性作用是壓倒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