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鳶] 奉融|竹間杏夢 [五&尾聲]

代號鳥|亂世密探間的愛恨情仇
03 /13 2025
五、霜降

  孔融坐著荀彧家的馬車,回到了城裡。

  他本來在學宮上課,課沒上完,荀彧就匆匆進去,把他從課堂上叫了出來,他說,董奉出了事,於是孔融便匆匆上了他的馬車趕回來,而當他一推開院門——

  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刀光劍影,兩個人影如同鬼魅一般在庭院中纏鬥,時而有竹葉被震得四處飛揚。

  孔融的動作凝住,他仔細一看,卻發現交鋒中的兩人居然是——董奉和荀攸。

  而董奉的模樣卻讓他驚詫——他的臉大致上還是『董奉』的樣子,長髮散開,右眼上的眼罩也拿掉了,右眼不時閃過一抹金光,而他的頭上......長著一雙尖而細長的白色獸耳。

  更讓孔融不可置信的,是他身後拖著的尾巴——好幾條蓬鬆的銀白色尾巴如扇型揚開,又隨他的動作飄揚著,不時還有一些細碎的銀白細毛隨風飄出。

  而對面的荀攸,則還是與他認識的樣子沒兩樣,只是表情更加冷峻,他手上握著一把泛著銀光的細劍——

  『鏘——』與細劍交擊的,不是另一件兵器,而是——董奉手上的尖爪,兩者相碰後,董奉迅速一閃身,袖袍翻飛,鋒利的爪痕又再次一閃而過,這次劃向荀攸的肩,後者敏捷地躲開,尖爪只僅僅劃開了衣衫,未有傷到荀攸半分。

  荀攸的攻勢絲毫不遜於董奉,站定後,他又立即動身衝向董奉,劍光極準地刺向對方要害,兩人的交手,每一下都帶著致命的氣息。

  孔融的身體僵住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君異?」

  董奉的身體在聽到這個聲音時倏地一震,他轉過頭,目光與孔融相接,一瞬整個人就呆住。

  荀攸沒有錯過這一破綻,細劍一揮,董奉聽到劍鋒破空聲才慌忙往一旁滾去,還是被劍尖劃到,一道淺淺的血痕浮現在他右邊的臉頰。

  董奉立即轉身,揮爪擋住了荀攸的下一劍。

  「夫子,他是狐妖。」同時,荀彧來到孔融身邊,他用平靜的語氣說出最鋒利的話,就像荀攸的劍一般,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傳說中的九尾白狐。」

  孔融霎時感到空氣沉寂了,有一瞬間,彷彿世間再無聲音。

  而董奉在交鋒的空隙中憤怒地瞪了荀彧一眼,只見他的九條尾巴都炸開了毛,像極了暴怒的貓兒。

  「你——你們,是故意的。」董奉的語氣裡充滿了憤怒和怨恨,這種語氣對孔融而言很陌生,也將孔融從恍惚中驚醒,慢慢後退了一步。

  董奉見孔融退後,立時想追上去,卻被荀攸再次從後撲上,兩人糾纏了好一會,董奉一度壓制住了荀攸,然而最終卻是董奉再次落了下風,被荀攸甩開,並整個人飛跌到孔融身邊。

  「君異......!」孔融見董奉受傷,下意識就撲到他身邊,跪下來扶他,董奉半躺在地上,轉頭看他,孔融也總算看清他的右眼——他那受過傷的右眼不似左眼湛藍,眼瞳是金色的,而且是豎瞳——是獸的眼睛。

  「孔君,請你讓開。」荀攸走到他們面前,劍鋒朝下指著董奉。

  「......小荀老師,請......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孔融卻沒有讓開,反而稍微移動,讓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劍前。

  荀攸瞇了瞇眼,保持著持劍的姿勢,卻沒有繼續進攻。

  荀彧走前了一步,向荀攸用眼神詢問,只見荀攸向他搖了搖頭,他便又退了回去。

  而董奉見此,便也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孔君可以自己問他。」荀攸平靜地說道:「不過你已親眼看到,想必也只能相信了吧?」

  「——你不該回來的……」董奉幽幽地看著孔融,呢喃道。

  孔融張了張嘴,喉嚨有些乾澀:「這到底是……?」 

  「——你不該回來的。」董奉沒有回答,只是又低聲說了一遍。

  孔融看著董奉,聲音微顫地問道:「你真的是狐妖……?」

  董奉沒再說話。

  孔融的腦中一片空白,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董奉,像是在等他否認,等他解釋,等他給出哪怕一絲能讓他抓住的答案。

  可沉默已是最清楚的答案。

  「君異……」孔融再次後退了一步,低聲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是妖?為什麼要假裝成人?為什麼騙我?為什麼要與我相好?為什麼——

  腦子裡太多為什麼,結果問出來的反而空泛得很。

  董奉又沉默了一會,才開口低聲道:「本來不該讓你發現的。」

  說罷,董奉轉過頭去,目光又落在荀攸身上:「你——為什麼要破壞我們?破壞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

  荀攸的手仍然握著劍,他的目光如一潭靜水,毫無波瀾:「你不屬於這裡。」

  董奉冷哼了一聲:「我只想平靜地生活,想和他......一起當普通人——只要你們不來揭穿我,我安份守已的當醫師,我還會救很多很多人,有什麼不好的?......你們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可是你還在殺人。」荀攸冷冷地問道。

  董奉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只是看了看孔融,似在向他解釋:「那些失蹤的家畜,不是我做的,是我的族人......他們追蹤我而來,為了把我從城裡引出來。」

  「他們......為什麼要追蹤你?」孔融疑惑地問道。

  「因為我叛逃了,他們一直追著我......那夜他們傷了我的腿,我帶著傷勉強逃掉了,來到了這裡,要不是文舉把我救了回來......」董奉苦笑了一下:「但他們不允許我以人類的身份活著......為什麼他們要那麼執著......明明放過我......對雙方都是最好的……」

  孔融聽著,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了一聲:「......城郊的狐屍......?」

  「是我的同族......」董奉低聲地承認道:「我也是無可奈何,他們追得太緊了......我想說服他們離開的,但......」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那個捉妖師呢?」荀彧打斷了他的話,平靜地問道。

  聽了荀彧的問題,董奉表情一黯,轉頭看向他,金色的右眼閃過了一絲危險的光茫:「——他想殺我,我只是自保。」

  「君異......所以你真的殺了人?」孔融聲音顫抖著,向董奉問道。

  「他想殺我!」董奉突然一聲咆哮,把孔融嚇得又退後了一步,見此,董奉迅速又恢復了柔軟的表情,他垂下眼,輕咬了咬下唇:「文舉,我對你從來沒有惡意......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保護我們一起的生活......」

  「——你殺了人。」孔融呢喃著說道,但聽在董奉耳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你……殺了人。」

  「那捉妖師……不問緣由就要殺我,他已經傷了我的右眼,我再退讓......城郊的屍體就會是我。」董奉頓了頓,直視著孔融,低聲問道:「難道這是你想要的嗎?文舉。」

  孔融的喉嚨一陣發緊,卻說不出話來。

  「捉妖師......」董奉冷笑了一下:「他們只會視所有妖為獵物,根本不曾給我們機會......我只想過平靜生活,可他們不允許......他們非要逼我的......我也是無可奈何......」

  「夠了。」荀彧聲音平靜地再次打斷他:「你既然選擇留在人間,就該守人間的道。」

  「人間的道?」董奉低聲笑著,笑裡帶著些許嘲諷:「人可以殺妖,妖不能殺人,是這樣嗎?」

  見荀彧沒有回答,他便看向孔融,眼神裡冷得像深潭:「——這便是你們的道理?」

  孔融沒有說話,只覺得胸口堵得發痛。

  他本想說,人世有人世的道,他想說,殺人畢竟是世間不允許的,他想說......可董奉的質問在他腦中迴響著,他終究是什麼也說不出。

  「——文舉。」董奉向他走近,兩人又回復了親近的距離,然後他柔聲問道:「你......相信我嗎?」

  孔融的心震動了一下,這個話聽來是如此熟悉,但此刻......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答出同樣的答案。

  「——文舉,我從未想過傷害你,未來也不會。」董奉雙眼繼續凝視著孔融:「我不會再殺人,我會當救人的醫師,我會和你在一起,一直過普通人的生活。」

  「君異......我問你——你要老實答我,好嗎?」孔融深吸了一口氣,待董奉點了點頭後,他便問道:「除了你是狐妖......你還騙了我什麼?」

  對於這問題,董奉愣了一下,然後他輕輕垂了垂眼,才開口說道:「——我說幼時曾跟雲遊醫師學醫,那是真的......那位醫師,就叫董奉。」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孔融問道。

  「大約一百多年前,那時我還不是很會化身,但已通人性,他便帶著還是白狐的我四處行醫。」董奉微笑著回憶道:「後來他過世了,我也學會了化身人型,便借用了他的名字和樣貌。」

  「——我醫治那些人,也都是真的,我從沒有借診症害過任何人——」

  「——喜歡聽你講儒學,喜歡讀《詩經》,喜歡杏花,喜歡桂花釀,喜歡與你一同賞雨,一同逛市集.....全是真的。」

  「——我說,我希望此生都能平靜地與文舉度過,也是真的。」

  孔融的喉嚨發乾,心臟仿佛被人攥緊。

  「文舉,你......你現在可是害怕我?」董奉咬著下唇,他的聲音再次微微顫抖:「只因為我跟你不是同類,你就不再相信我了?」

  「我……」孔融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還是文舉厭棄我了?」董奉繼續說著,聲音哽咽:「文舉......明明說過.......願意與我在一起,說過……不會離開我的。」

  荀攸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幕。

  他的目光本來定在董奉的身上,突然,他的眼神微微變了變,似乎察覺到了一些異樣。

  「文舉——」董奉低聲道,聲音裡,似乎又有著一絲懇求:「不要這樣看著我……」

  就在此時,荀攸的神色微變。

  「小心——!」

  他的聲音才剛出口,董奉便猛地撲向了孔融。

  孔融的瞳孔驟然放大,來不及反應,整個人便被擁入一個溫暖而緊實的懷抱。

  隨著一聲破風聲,一道黑影從夜色中猛然竄出,撲向他們——

  然而,下一刻,那道黑影便被董奉一爪子拍飛,狠狠撞上廊下的牆壁,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是什麼?」孔融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腦中一片空白。

  被撞飛的黑影掙扎著站起來,露出獠牙森然的模樣。

  「果然——是你的同族。」荀攸沉聲道,手中的劍轉了個方向舉起,泛起一絲冷光。

  董奉沒有回應,只是緊緊抱著孔融,同時目光緊盯著那黑影。

  「你怎麼還是不死心?」

  黑影沒有回應,卻從陰影中慢慢走出,只見來人跟董奉一樣已化人身,卻仍有著狐耳、利爪和九尾,他的雙眼也是金瞳,臉相比董奉要兇狠得多。

  「哥哥,好久不見。」狐妖的目光直盯著董奉,接著,又輕輕掃過各人,先是孔融,再看荀攸和荀彧,接著又回到孔融身上:「這便是你要守護的......人?」

  「不關你的事。」董奉冷漠地回到,下意識把孔融抱得更緊了。

  「是不關我的事。」狐妖微微挑眉,笑了:「只是你殺了族裡多少同伴,現在居然還妄想過上人的生活,不覺可笑嗎?」

  「別再逼我了。」董奉瞇起了眼,又看了看懷裡的孔融,最後不捨地放開了他,把他推向身邊的荀攸:「——保護好文舉。」

  話音剛落,董奉便突然一躍而起,孔融都未能看清發生了什麼,便見銀光一閃,董奉的利爪狠狠地攻向了狐妖,對方卻是早有防避,一閃身便避開了。

  「連最擅長的火也不用了?」狐妖笑著,他伸出手,手上便現出了一個火球:「為了守護這個地方?守護你的人類生活?——你真是我族之恥。」

  說著,狐妖一揮手,便有數個火球向董奉飛去,董奉一閃身,那些火球便打到了庭院的竹上,迅速便燃著了幾棵竹子,火光紅中帶紫,不似是一般焰火。

  「孔君,我們得出去。」荀攸見此,神色驟變,便拉著孔融,往院門走去。

  「可是——君異還在——!」孔融慌張地看著正在纏鬥的兩隻狐妖,雖然理智告訴他他只是一個凡人,在兩隻妖的對抗之間毫無作用,但同時他腦裡又有另一把聲音,告訴他不可以捨君異而去。

  「這是妖火!要是被燒到,不燒至灰燼都無法把火撲熄。」荀攸急急解釋道。

  董奉一面躲著火球,一面在空隙裡衝上去攻擊狐妖,又對荀攸他們喊到:「——帶文舉出去!」

  就在他分心的同時,狐妖身影一滾避開了他的利爪,又一個火球從他手上閃現,金瞳中的殺意也突然投向了孔融。

  就在他揮手要把妖火投向孔融之際,董奉追了上去,把他撲倒。

  董奉的瞳孔微微一縮,狐尾繃緊,又再次吼道:「快出去!」

  董奉與狐妖在地上糾纏著,知道一放開他必然又會攻擊孔融,董奉便用手腳甚至尾巴緊緊把他扣住捲住,任那狐妖怎樣掙扎也沒法掙脫。

  然後董奉空出一隻手,在手上生出了一個細小的火球,他的火球雖小,卻比對方的似乎更紫一些,看起來更為詭異。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孔融臉色驟變,卻掙不出荀攸的手,只能無助地大喊:「君異!」

  董奉抬起頭,看著他,微微勾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然後他把握著的火球,突然塞進了身下妖狐正咆哮的嘴裡,紫色的烈焰在一瞬間,便從妖狐身上的各處冒出,直到把兩人的身影吞噬。

  眼見火燒得越來越烈,沒等孔融再作反應,荀彧便也抱住了孔融的手臂。

  孔融縱是瘋狂掙扎,可荀攸與荀彧已經將他死死拉住,終還是強行拖離了火場,烈焰翻騰的聲音幾乎要撕裂他的耳膜,而詭異的紫火,也不消一會便把他的宅子完全吞沒。





尾聲、新年

  新年,乃是一年最重要的節日,家家戶戶都做了年糕,醃了雞鴨,小孩子換上新衣,一手是長輩送的紅包,一手是大紅的鞭炮,一年之間,年初一的節日氣氛可謂最是濃厚。

  「君異……一定也會喜歡過年吧。」

  天上無月,只有繁星閃亮。

  站在自己那片已再無竹香、只剩一片泥地的庭園裡,孔融聽著外頭歡騰的聲音,表情卻毫無波瀾。

  他取出院中角落裡早已備好的樹苗,樹苗根部被層層包裹,小心地保護著,他蹲下身,又凝視那細弱的枝幹許久,才伸手撥開泥土,將樹苗種入已掘好的坑裡。

  泥土一點點填回,他的手指觸碰著冰冷的土壤,指尖微微顫抖,卻仍細緻地將每一處按實,確保它能夠順利扎根。

  接著,他又挖了另一個坑,種上另一棵,再下一棵,再下一棵。

  那些杏樹苗,皆是他特地請人從外地帶回的。

  他曾經答應過董奉,要在這院中種上杏樹。

  宅子被燒毀後,他曾試圖在廢墟中翻找,卻沒有找到董奉的遺體,但他也記得荀攸說過,妖火若焚身,便會一直把人燒成灰燼才熄滅,所以董奉究竟是已化為灰燼,還是活著逃走了,終是無人知曉。

  他的宅子終究還是重建了,就按從前的模樣一點不差——唯一的不同,是不再種竹,而改種杏。

  兩三年之後,這庭院裡應該就能飄滿杏花的香氣吧?等到杏花開時,就能看到白瓣紛飛如雪的景像了。

  ……只是到時,已無人與他一同賞花了。

  孔融低頭,默默將最後一棵杏樹栽下,他望著它,一直望了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他隨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回到廊下坐下。

  外頭依舊喧鬧,鞭炮聲與歡呼聲此起彼落,而他則靜靜地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盞,向庭院微微舉杯,低聲呢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他的聲音很輕,被風帶入夜色,渺渺散去。

  在滿園未曾盛開的杏樹之間,夜風輕拂,隱約卻似有幾鏤銀白色的細毛輕輕飄過。



[完]

[代號鳶] 奉融|竹間杏夢 [四]

代號鳥|亂世密探間的愛恨情仇
03 /07 2025
四、中秋

  時間一直推進,除了孔融和董奉關係的改變外,董奉的傷口也隨著時間而漸漸癒合。

  自傷後,董奉已在孔融家待了五個月,曾經重傷的腿終究是好了,除了表面仍有數道肉白色的疤痕外,動作俐落得已再無傷過的痕跡。

  只是右眼確實再也看不見了,他換了一隻素白的眼罩覆住右眼,說是疤痕猙獰,仍是堅持不願在孔融面前解下,而孔融雖然難免心有感想,但也未有再追問他受傷之事。

  城中的流言隨著時日流逝,也逐漸平息,雖然仍不時有人在茶餘飯後談論狐妖的故事,但已驚慌不再。

  中秋的月亮,格外皎潔而明亮。

  適逢佳節,城內張燈結綵,或許是因為有感大難已過,大街小巷似乎都比往年更為熱鬧,連市集也比之前辦得更盛大一些。

  學宮於佳節休沐半天,孔融便也得以早些歸家,學宮給大家發了月餅,他又在路上買了些糕點,打算與董奉簡單過節,然而剛踏入門廊,便見董奉站在庭院裡,似乎在等著他。

  「文舉,今天有市集,我們出去看看吧?」董奉迎上孔融,語帶期待地提議道。

  「市集?」孔融微微皺眉:「這種時候人潮洶湧,要是不小心撞倒你,你腿上的舊傷......」

  董奉輕笑著搖頭:「我傷都癒合好了,文舉還當我病患呀?」

  孔融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

  「文舉啊......有時比我還像醫師。」

  孔融微微一怔,笑道:「可能是因為為人師者吧,對學生照顧慣了。」

  董奉聽了,又低低地笑了笑:「說來,我也算你的學生......那我是否該喚你夫子?」

  孔融聽了他的話,總覺得有點窘困,不知該如何接話。

  董奉見狀,笑意更深了,他惡作劇般拉住孔融,晃了晃他的手,又湊向他柔聲喊道:「夫子……孔夫子......」

  孔融被這麼一喚,臉上瞬間就變得燙熱了,他皺著眉,伸手推了推董奉,語氣裡卻絲毫不像是責怪:「......君異,不要鬧。」

  董奉被他推開,卻仍笑得很是愉悅:「好了,我不鬧了......那我們快去市集吧。」

  「可是......」

  「別可是了。」董奉隨即又撅了撅嘴:「文舉平日裡總是忙著學宮的事,難得有這樣的佳節,不能陪我去走走嗎?」

  孔融遲疑了一瞬,見董奉的眼神充滿期待,最後還是鬆了口:「……好吧,就去走走。」

  董奉聞言,便笑著拉孔融往院門走去。



  
  還未入夜,街道兩旁便已是攤販林立,到了市集更是到處都是食品香氣,引得人食指大動。

  孔融向來不愛熱鬧,很少逛市集,並不太習慣這樣的氣氛,反而董奉卻顯得興趣盎然,表現得如孩童般充滿好奇,對什麼都很感興趣,都要湊上前一看。

  市集裡,除了吃食,還有很多有趣的攤販,最多的要數是賣花燈的,兔子、蓮花、翠鳥......董奉挑挑揀揀,最後挑了一盞金魚花燈,又硬要給孔融也買一個,孔融只好要了個造型最為素雅簡單的梨子花燈。

  忽然,前方一個攤販吸引了不少人,仔細一看,是賣面具的,其中有半數竟都是狐狸面具。

  「——狐妖平日裡化作俊美男子或絕色女子,魅惑人然後吸食其精氣。」攤販老闆繪聲繪影地講述著:「戴上這面具,裝作狐狸,就可以讓狐妖錯認你是同類,不會傷你了!」

  孔融皺起眉頭,這才發覺,市集中已有不少人戴上了狐狸面具。

  孔融對這類說辭向來頗不以為然,甚至想要教訓攤販幾句,董奉卻按住了他:「文舉……罷了,畢竟是過節。」

  說著,董奉甚至還走到攤前,隨手拿起了一個面具。

  那是一張繪了朱紅與金色紋路的狐狸臉,畫得頗為精緻。

  「公子好眼光,這是最高級的九尾狐面具。」老闆見他似有興趣,便急忙推薦:「九尾狐是狐妖之首,戴上這面具,便無狐妖敢傷你半分。」

  「是嗎?」董奉笑笑,指腹輕撫著面具上的紋路,片刻後才悠悠地把面具放回去:「可惜,我不需要。」

  「……君異,走吧,別看這些妖言惑眾的攤販了,這樣借妖邪之說牟利,實在是邪道……」孔融終於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把話說了出來,董奉點點頭,便應著他,跟他繼續往前走。

  兩人提著花燈又繼續在市集裡閒逛,隨著天色漸深,攤販開得更多了,燈色映出了市集的絢爛,人們也紛紛為手上所提的各式花燈點上蠟燭,一瞬間,街上便是五光十色,大有要爭妍鬥麗一番的味道。

  孔融本來只是陪伴董奉而來,但隨著時間過去,也開始放鬆下來,開始逐漸沉醉在市集的熱鬧氣氛裡了,甚至還主動買起了小吃——桂花糕、糖炒栗子、烤肉串……兩人就這樣邊走邊吃,把肚子填了個滿。

  「文舉,給你。」董奉忽然遞來一個糖人。

  「……給我?」孔融愣了一下。

  「嗯,這個和你有點像。」董奉笑眯眯地說道。

  孔融低頭一看,那糖人是個身姿挺直的書生,一身綠衣,與他平日的穿著確是有點相似……

  「……多謝。」孔融失笑,一面搖頭,一面卻是接過了。

  「——文舉,看這邊。」兩人又走出了幾步,突然董奉又輕輕拉了拉孔融,指向不遠處一個攤位:「『桂花釀』,那是什麼?」

  孔融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那處擺著幾個酒罈,老闆正忙著替客人斟酒,越是走近,便越聞到空氣中瀰漫著的淡淡桂花香。
 
  「孔夫子!董先生!要來兩杯桂花釀嗎?」老闆看到他們,便向他們招呼道:「中秋佳節,正是飲桂花釀的時候哩。」

  董奉看看那些清香的酒,又看看孔融:「是酒?那我們也來一杯?」

  「嗯,好。」孔融點點頭,便向老闆要了兩杯。

  孔融端起酒杯,酒杯不大,裡面的酒液一口飲下便是正好,而桂花酒味道甘甜,沒有烈酒的辛辣,又有芳香之氣,本就是很易入口的酒。

  而董奉也拿起酒杯,先是湊到鼻前聞了又聞,然後小口淺酌,最後才分幾口把酒飲盡。

  「覺得怎樣?」孔融把酒杯還給老闆,向董奉問道。
 
  「甘醇順口,我很喜歡。」董奉笑笑,也把飲完的酒杯放回攤上。
 
  「那還要嗎?」孔融見他喜歡,便問他。

  只是董奉搖了搖頭:「淺嚐即可,別在這裡喝醉了。」

  「好。」孔融笑笑。





  兩人逛至一處涼亭,見裡頭正好無人,顧慮到董奉的腿,孔融便提議稍事休息。

  董奉坐下,把玩著手上的金魚花燈,笑著說道:「今天可真熱鬧。」

  孔融應了一聲,轉頭看他,卻見他湛藍的左眼倒映著周圍的燈火,像萬千星光映在藍色的湖上,而他臉上的笑容,則帶著難以言喻的滿足。

  孔融不知為何,心中微微一動,卻說不出話來。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董奉抬頭望向夜空,神色溫柔得很。

  孔融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圓月高掛,皎潔的月光灑落在燈光輝映的市集裡,正好成了寧靜與熱鬧的對比。

  他微笑著,感嘆道:「確實……真美。」

  正當兩人陶醉在柔美的月色下時,一把熟悉的聲音從孔融身後傳來——

  「孔君?」

  孔融聞聲轉頭,只見荀攸與荀彧兩叔侄就站在身後不遠處,荀彧手中還提著一個蘭花花燈,顯然也是結伴來逛市集的。

  「小荀老師、文若,真是巧遇。」孔融向他們微微點頭。

  「難得佳節便出來走走。」荀彧笑著說道:「沒想到竟在這裡遇見夫子。」

  荀攸也向孔融點點頭,目光卻迅速轉到董奉身上:「這位是?」

  孔融隨即側過身,向他們介紹道:「這是小荀老師,還有學宮的學生荀彧,這是董奉。」

  荀彧聞言,禮貌地對董奉點頭致意:「原來是董先生,久仰。」

  董奉溫和地微笑,回禮道:「久仰小荀老師和荀公子大名。」

  「聽聞董公子醫術高明,城中百姓對你頗為稱讚。」荀彧笑道。

  「過譽了,不過略懂醫術罷了。」董奉謙遜地回應。

  而荀攸的眼光自始至終未離開過董奉,他就那麼安靜地凝視了他好一會,才開口問道:「——董公子的傷,都痊癒了?」

  「腿傷已無大礙。」董奉轉向荀攸,緩緩地道。

  「那——眼傷呢?」荀攸的視線停在董奉右眼上的眼罩上。

  「……眼傷也癒合了。」董奉淡然地答道,知曉董奉一眼已失明的孔融稍稍驚訝於他的回答,卻忍住了沒說什麼。

  荀攸頓了一頓,又問:「那何以還佩戴著眼罩?」

  「——疤痕猙獰,為免嚇人罷了。」董奉仍舊微笑著答道。

  「原來是這樣。」

  「多謝小荀老師關心了。」

  這番對話,聽來很是平和,孔融卻覺得怪怪的,總好像每句話都帶著一絲莫名的火花,但他一時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只好皺了皺眉,插話道:「……小荀老師好像很關心君異的傷?」

  「畢竟董公子與孔君關係匪淺,作為孔君的同僚,多加關心也是應該的。」荀攸慢慢地說著,靜默了一會之後,又看向荀彧,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夫子,我們就不繼續打擾了,先告辭了。」荀彧意會地說道。

  孔融輕輕點頭,互相道過別後,便目送著荀氏叔侄走向了市集的另一頭。

  而董奉,也一直目送他們離開,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中秋後,秋意漸濃,天氣也日漸轉涼。

  孔融如常從學宮回來,跟董奉一起用過晚膳,便回到書房翻閱著荀攸今日送他的幾本書籍。

  見孔融手上的書看起來頗為陌生,董奉便好奇地走到他身邊:「文舉,在看什麼呢?」

  「是對教學有用的書,你要看看嗎?」孔融微笑道。

  「嗯?」董奉隨意翻了幾頁,便也在他身旁坐下:「好,我也看看。」

  孔融見他有興趣,便把書推向他,自己則專注於手上的內容。

  一時屋內安靜得很,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響。

  ——「啪!」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了房內的靜謐,董奉手上的書重重落到了地上,動作甚至大得嚇到了孔融。

  他轉頭去看,只見董奉表情僵硬,一點也不像平常從容。

  「怎麼了?」

  孔融一面問,一面便把書撿起,他好奇地翻了一下,就見書裡夾著一張明黃色的符紙。

  孔融對符紙不熟,可那張符紙看起來極為普通,未覺有什麼不妥。

  董奉微微往後退了些:「——為什麼書裡會有這個?」

  「……可能是小荀老師不小心夾進去的吧?」孔融想了想,便推測道,同時伸手想把符紙從書裡取出:「我明日便還給他。」

  「把符紙燒了。」讓孔融驚訝的是,董奉瞬間就提出了反對。

  「君異?——這是小荀老師之物,擅自處置恐怕不妥。」孔融欲取符紙的手定住,又再苦笑了一下:「不過小荀老師本不應是迷信之人,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呢......」

  「文舉,把它燒掉。」未想董奉始終堅持,似乎一點不打算退讓:「——文舉,你向來不支持鬼神之說,此等荒謬之物難道不該毀去,以阻它傳揚嗎?」

  孔融聞言,陷入短暫的沉思。

  目光在符紙和董奉堅持的眼神中遊移了一會,最終孔融還是點了點頭:「……好吧。」

  他取過燭火,將那張符紙取出,遞到燭火上,然後看著黃紙燃燒起來。

  董奉的眼神始終盯著那張符紙看,直到最後一點亮黃色也成了灰燼,他才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翌日,是學宮的休沐日。

  孔融與董奉都習慣早起,梳洗完後便一同用早飯,兩人見天氣晴朗,董奉也正好沒有病患要處理,便打算出門散步。

  未料剛換上外出衣服打算出門,家僕便來報有人求見。

  「文若?」孔融和董奉來到前廳,見到來人竟是荀彧,便有些訝異:「你怎麼來了?」

  荀彧微笑著向他行禮:「夫子,學生今早讀書時有些疑問,厚顏前來討教,還請夫子見諒。」

  孔融一向喜愛好學的學生,尤其對荀彧讚賞有加,自然是沒有任何抱怨:「學習有疑問自然是該求教的,又何需道歉?」

  孔融領著荀彧入座,兩人隔案坐下,董奉見狀,便主動開口:「晨間天涼,荀公子過來時想必沾了寒氣,我去準備些薑茶吧。」

  孔融點頭說了聲好,董奉便轉身進去了內堂。

  過了一會,董奉親手把煮好的薑茶端出來,為兩人更斟了一杯:「荀公子請用。」

  「多謝董公子。」荀彧道了謝,卻未有立即伸手取杯。

  「君異,文若正巧問到《春秋》,你也一同來聽如何?」見董奉打算離開,孔融便叫住他。

  董奉想了想,便點點頭,然後也落坐到了孔融身邊,聽兩人繼續討論學問,他偶爾插話,倒也融入得洽到好處。

  孔融對學問向來專注認真,討論起來便未曾留意時間,直到日正當中,薑茶早已冷卻,討論方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荀彧起身告辭,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向孔融問道:「夫子,你剛才提的《公羊傳》,學生尚未曾讀過,夫子府上可有此書?可否借學生一看?」

  對荀彧的好學再次感到欣慰的孔融,自然是欣然應道:「自是有的,你稍待片刻,我這就去取來。」

  言畢,他便經內堂,走向了書房。




  內堂與前廳之間,有一道屏風,上面書有《禮記》的引句,是孔融鍾愛之物,屏風除了作裝飾,放在此處當然亦用作隔阻由前廳看向內堂的視線之用。

  孔融取了書,從書房走向內堂,又正要繞過屏風到前廳之際,卻隱約聽到了荀彧與董奉的交談聲。

  不知為何,他的步伐自然地一頓,身影也隱了在屏風之後。

 「董先生上次明明說右眼已癒,可是在家裡都戴著眼罩,不覺難受嗎?」是荀彧的聲音。

  「不覺。」董奉淡然地回答。

  「是嗎?——冒眛一問,不知董先生的右眼......是如何受傷的?」

  一聽這話,孔融微微一震動,這些日子以來,他雖然未再多問董奉眼傷之事,但心裡始終有些疑惑,這時聽荀彧問起,孔融也不禁在意他會如何回答。

  然而,董奉卻只是輕笑了一聲,然後淡淡地答道:「沒什麼大不了的。」

  而荀彧卻未就此作罷,話鋒一轉,又問道:「聽說董先生常去城外看診,傳言說城郊有妖狐殺人,董先生不怕?」

  對於荀彧也聽信傳言,孔融不禁有些許失望——一定是因為跟郭嘉走太近了,都是郭奉孝的錯!

  「這種荒謬之說,荀公子是文舉的得意門生,難道居然也信麼?」董奉笑笑反問道。

  荀彧一笑,便接著說:「世間萬物,本無絕對,人若心存邪念、喪失人性,便與妖無異,相反妖若守道行善,安然立於世間自是也無不可。」

  董奉沒有回應,荀彧便繼續說道:「只是......無論是人因邪念而墮為妖,抑或是天生為妖,既已取人性命,便已無回頭之路,終究不能再稱是人了。」

  荀彧說罷,兩人便靜默了片刻,空氣彷彿也沉重了些。

  然後董奉忽地輕聲一笑,才又說道:「荀公子的見解很有趣——真該讓文舉也聽聽,說來,文舉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聽到董奉提到自己,孔融忽然心一虛,往後退了半步,便踢到了屏風,發出了輕微聲響,而前廳的對話亦同時止住。

  於是孔融順勢從屏風後出來,進到了前廳。  
  「文若......這本《公羊傳》,你可以帶回去看,若有疑問隨時再找我。」

  「多謝夫子。」荀彧笑著接過了書,又向他行禮:「那學生告辭了。」

  孔融親自把荀彧送到了門口,目送他的上了馬車才轉身回去。

  只見董奉仍站在原地,他的視線穿過庭院盯著荀彧離開的院門看,表情雖溫和如常,湛藍的左眼眼神卻似乎......有些冷峻。

  「君異?」孔融輕喚了他一聲。

  董奉聞聲回過神來,看向孔融微笑:「文舉......荀文若確實聰慧。」

  「的確。」孔融點頭,話裡對這學生盡是讚賞之意:「他的學識與品行,皆是學宮裡最優秀的。」

  「難怪你這麼欣賞他。」董奉淡淡地說道,眼神飄向了案上那杯動也未曾動過的薑茶,又若有所思了起來。




  秋日的夜晚總是有風。

  孔融如常在書房裡讀書,書房窗戶向北,秋風便從正面襲來,董奉在房外望入,見他穿的與平常無異,便去取了件大氅,然後走進書房披到了他身上。

  忽地,董奉動作僵住,呼吸也紊亂了些:「文舉......這香味是?」

  孔融『嗯?』了一聲,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香爐上點著的薰香:「喔,這香是文若新近調製的,他說是適合秋日裡用,便送了我些試試。」

  「......荀公子給你的?」董奉的聲音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又繼續若無其事地把孔融身上的大氅披好,又像是隨口般問道:「他可有說......裡頭加了什麼?」

  孔融察覺到他有點不太對勁,便抬眼看他:「怎麼了......君異,怎麼這麼問?」

  董奉輕輕搖頭:「只是......覺得味道與尋常不同罷了。」

  孔融眨了眨眼,平常的話,在這般替他披衣後,董奉多會在他身側坐下,今日卻仍站在身後,孔融便更覺不妥了。

  香氣在案上彌漫著,孔融靜靜嗅著,覺得這香並不濃烈,香味淡雅,聞著令人放鬆,只是看董奉臉上頗為不自然的表情,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熄了香爐內的餘火。

  香爐隨即昇起了幾縷青煙,最後緩緩消散在空中。

  「要是君異不喜歡,便不用了。」孔融輕輕拉他的手,示意他在身邊坐下來:「君異不必介懷,直說就是。」

  董奉順著他的動作坐下,目光落在香爐上,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才輕輕靠向了孔融:「文舉待我......總是這般溫柔。」

  「以我倆的關係......都是應當的。」孔融緩緩地說道,接著又彷彿為了掩飾耳根上的微紅,便又捧起案上的書低頭讀了起來。

  而董奉坐在他身邊,目光又再次投向那隻香爐,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香爐裡的餘煙既已散去,屋內便只剩下窗外飄進的竹香。

  孔融看了看窗外蒼翠挺拔的竹,笑了笑,便轉過頭,向董奉問道:「君異,你喜歡竹香嗎?」

  「嗯?」董奉也抬頭望向院中搖曳的竹影,輕輕點了點頭:「竹香淡雅,不錯——不過,若論最喜歡的,該是杏花香。」

  「杏花?」孔融微微挑眉,疑惑地問道。

  「嗯。」董奉垂下眼,似是在回憶什麼:「杏花的香味也是如此淡雅,卻又比竹多了一份輕柔,而且,杏花開時,舉目一片粉白色,風過時,花瓣漫天飛舞,如同春雪,景色美極了……說來,不知城裡可有杏樹?」

  孔融想了想,答道:「城中未曾聽說有杏樹……不過,君異既是喜歡,我們可以在院裡種上一棵,杏樹長得快,只消兩三年,便可開花結果了。」

  董奉怔了一下,抬眼望向他:「好......那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喝著茶、吃著杏子、賞杏賞竹了。」

  見董奉眼神裡滿是期許,孔融便自然地笑了:「嗯,我也期待能與君異一起欣賞杏花飛舞的美景。」

  董奉滿足地笑笑,又說道:「真希望......此生都能這樣平靜地與文舉度過。」

  「......我也希望如此。」孔融應和道,又伸手拉過他的手。

  董奉的手與他相握,又輕輕用姆指磨挲他的手心,聲音溫柔得像是在呢喃:「希望......我們之間,既無旁枝橫生,亦無人阻我倆同行。」

  「......怎會?」孔融聽了他的話,猶豫了一瞬,便伸手環住了他的細腰,讓他重新靠到自己肩上來:「只要我們......既心不移,又有誰人能撼?」

  董奉靜默了一刻,才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往孔融的肩上靠緊了些。


 

[代號鳶] 奉融|竹間杏夢 [三]

代號鳥|亂世密探間的愛恨情仇
03 /01 2025
三、立秋

  不知不覺,連立秋都過了。

  今年的夏天又熱又多雨,百姓們都昐著秋天的來到,只是現下白日依然是悶熱得很,唯有入夜後卻總是起風,反倒讓街巷裡都陰陰涼涼的。

  屋內燭火明亮,溫暖的光照在書案上,孔融坐於案前,手邊攤開的全是學生寫的作文,邊緣角落上則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硃批。

  如果是平日,這本該是他歇息的時間了,只是今晚——孔融的視線時不時飄向門外,眼中帶著些許不安。

  董奉傍晚時分去城外看診,這時辰理應回來了,卻遲遲未歸。

  這幾個月以來,隨著醫館的大夫身體抱恙,董奉接手的診病工作就越來越多了,晚間出診也是尋常事,他早已習慣了,就算今晚遲了些,他本也不至擔憂才對。

  孔融放下手上的筆,正想著該去叫人燒點熱水,待董奉回來時讓他有熱水暖身,就聽到外頭傳來了騷動聲。

  孔融皺了皺眉,便披上外袍,穿過庭院推門外出。

  今兒是十五,天上本應有一輪圓月,可現下卻被厚雲遮蔽著。

  門前街巷有幾戶鄰里聚集著,眾人手上的燈籠微光搖搖晃晃的,映得人影交錯。

  孔融邁步走上前,便開口向他們問道:「這麼晚了,大家怎麼都在此聚集?」

  眾人聞聲轉頭,見是孔夫子,便有人向他說道:「夫子,又有家畜不見了!」

  「又?」孔融疑惑地看向身邊的鄰里們。

  鄰里們點著頭,又是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釋,原來早在幾天前,城裡已開始有家畜無故失蹤,本來以為是野獸吃了或賊人偷了,雖然憤慨卻也未有多想,沒想到,接連幾天都有同樣的事發生,有人不見了雞,有人不見了豬,有家人則是羊和狗都一同不見了。

  「你說要是野獸吃了吧,就該留有屍骨,就算叼走了也總該留有腳印跟血啊......」

  聽眾人這麼說,孔融皺了皺眉,又問他們可有報官。

  「自然是有的,可官爺也查不出個所以來,只說大概是遭賊人了。」一老者搖搖頭,說道:「如果是賊人,就該有闖入的痕跡,而且......每次出事,那家的狗又不吠,其他家畜也不見吵鬧,這不是太離奇了麼?」

  「你們說,會不會......不是人幹的?會不會有什麼邪祟......?」

  這句話一出,眾人一陣沉默,氣氛也變得凝重起來。

  孔融卻是緊皺著眉,嚴厲地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如此妄加猜測,甚至動輒寄諸鬼神精妖之說,對追查真相,並無幫助。」

  那人聽他如此說,縮了縮脖子,然後還是有其他人又繼續小聲議論,孔融正要再說什麼,一陣陰風卻倏地自街巷深處猛然吹來,眾人手上的燈籠隨風搖晃,有幾個甚至就此熄滅了。

  孔融下意識向風來處看去,只見在不遠的燈火闌珊處,一道身影靜靜佇立於夜色中。

  是董奉。

  孔融見董奉回來了,便趕緊再安撫了眾人幾句,著他們快回家休息,明早再上報官府,待大家漸漸散去之後,他便往董奉的方向迎上去:「怎麼才回來?」

  董奉微笑著,也迎著他走了幾步:「病患的情況不穩,便多費了些時間。」

  「別涼著了,快進屋吧。」孔融點點頭,見他穿得單薄,便趕緊催他往屋內走。

  兩人進了屋,關了院門,孔融便拉起董奉的手,感覺到他的雙手冰冷,又皺起了眉:「怎麼出門時不多添件外裳......你先回房更衣,我去叫些熱水讓你暖暖身子。」

  說罷,他便放開董奉,沒想到才鬆開一瞬,董奉又反過來拉住他的手。

  「文舉,先別走。」董奉低聲說道,然後再輕輕一拉,便把孔融帶進了懷裡。

  孔融怔了怔,抬頭看他:「......怎麼了?」

  董奉微笑著,鼻尖輕蹭他的髮鬢:「只是……忽然很是想你而已。」

  「......怎麼突然如此......多愁善感?」孔融無奈地嘆了口氣,也只得任由他抱著。

  董奉沒有回答,反而微微收緊了擁抱的力度。

  而此時,一股極淡的血腥味,隱約滲入了孔融的鼻腔裡,他下意識便輕輕抽了抽鼻子。
 
  「......病患傷處的血腥氣,沾到身上了吧。」在孔融問出來之前,董奉便彷彿早已知曉似的,向他解釋道。

  「......嗯。」孔融應了,又輕輕拍了拍董奉的背,著他放開自己:「好了,快回房吧,庭院裡也挺涼的,要是著涼了可不好了。」

  「文舉果然很關心我。」董奉笑笑,順服地放開了他:「那我先去更衣。」

  「嗯,快去吧。」孔融點點頭,看著他走進了廊下的臥房,才轉身走向廚房,卻沒有察覺,就在他轉身的當兒,一撮白毛從董奉的衣裳間飄出,隨風在空中翻飛了好一會,最後落了在石板地上。





  城內的流言越傳越旺。

  最初只是家畜失蹤,百姓雖憂心卻始終未有真正恐慌,然而,幾日後,城郊的樹林卻同時發現了幾具狐狸屍體,讓流言徹底炸開了鍋。

  「——狐狸最是機警,怎會同時有幾隻死在一處?更何況,本地從來就沒有狐狸棲息,這些狐狸到底哪裡來的?」

  「這肯定是妖怪做的!狐狸成精會化成人形迷惑人,如今有狐狸被殺,搞不好是狐妖間的鬥法!」

  「我聽說,這根本不是普通狐妖,而是九尾狐!傳說牠們要定時吸食精氣修煉,一百年一回……」

  這些流言沒幾天就傳遍了城內,甚至有說書人特意在茶樓酒館、街頭巷尾添油加醋地講述九尾狐妖的傳說,細細描繪牠如何幻化人形,如何迷惑人然後吸食人的精氣,如何在月光下現出原型……

  「那郭奉孝……實在是荒唐。」孔融從學宮歸家後,眉頭便一直皺得極深,董奉見他一臉憤慨,便問他所為何事——原來學宮裡也流傳著這些故事,學子們課餘都在談論,甚至為這些故事又多添了些玄幻。

  「——郭奉孝居然在學宮裡到處跟人談論什麼妖怪、什麼吞人精氣,不好好學習卻成天拿街頭巷尾的故事來娓娓而談,成何體統?」見孔融氣得幾乎要把帶回來的學生習作擰壞,董奉微笑著從他手中把習作救出來。

 「郭奉孝......之前聽你說的,想來他就是少年心性,玩心未泯罷了,文舉就別太生氣了。」董奉一面把那些習作放在桌案上撫平,一面柔聲安撫他。

  孔融搖搖頭,並不同意董奉說的:「這些可不是玩笑話,流言已經擾亂民心,他還要推波助瀾,實在不要得......小荀老師居然還替郭奉孝說情,真是......」

  「小荀老師?」董奉有點意外,他印象中孔融口中的小荀老師素來寡言,也未聽過孔融說他為學生說情。

  「小荀老師說……」孔融回想著課後荀攸跟他說的話:「他說……人們面對未知的事物總會心生恐懼,因為『未知』比所有妖邪鬼怪都來得可怕,所以為『未知』賦予形象,其實是自古以來人們壓住恐懼的方法……」

  董奉一面聽著,一面倒了杯茶,把茶盞送到孔融手上。

  「——他說,如果『未知』有了形象,不管是鬼、是妖,總有對應之法和防避之法,人們就能安慰自己,只要緊守規矩,壞事就不會臨到自己身上……」孔融繼續說著,話裡帶著一絲遲疑。

  「小荀老師的說法真有趣。」董奉笑著說道,又為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後在孔融身邊坐下:「那文舉怎麼想?」

  孔融低頭喝了一口熱茶,認真地說道:「我不認為他說的是錯的,但……」

  「但?」

  「他還說,與其苛責大家傳播流言,倒不如從源頭解決……」孔融輕輕皺眉:「他的意思是,找出真相,然後抓到元兇,讓大眾知道作惡的妖已被除去,這才能真正平息流言。」

  董奉輕輕挑眉,輕笑著問:「這聽起來,倒像是……小荀老師對『找出真相』有幾分信心。」

  孔融怔了一下,顯然沒有往這方面想過:「應該……不會吧?小荀老師跟我一樣,不過是學宮裡的師者,雖然他好像會一點劍術,但總也不會親自去抓犯人吧?」

  「——也許是抓妖呢?」董奉輕鬆地說道,像是開玩笑的語氣。

  「怎麼連你也亂說。」孔融無奈地笑了笑,倒也不算斥責董奉。

  董奉把手中茶盞放下,又問道:「那……文舉不相信世間有妖嗎?」

  「既是未曾見過,我自是認為沒有的。」孔融說著,又低頭輕呷了一口茶。

  「文舉……」董奉轉頭,看著孔融的側臉,遲疑了一瞬,才低聲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有妖呢?」

  孔融思考了一會,便也轉向董奉,坐直身子,正色地道:「——殺人自是償命,盜走或殺害生畜都有該受的刑,不管是人是妖,都按律例制裁便是。」

  「那麼……如果他並無害人之心,只是在很久以前……逼於形勢作了些惡呢?」董奉一頓,垂了垂眼,然後又抬眼直視孔融。

  孔融眉頭再次皺起:「就算並非出於本意,惡即是惡,曾作之惡自是不可免罪。」

  「……那如果……他今後竭力行善以贖過去的罪呢?」

  「但傷害已經做成,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若然行惡之人能得赦免,這樣對受害人又如何公平?」孔融輕輕搖頭,又繼續說著:「世間的秩序不可亂,若真有妖,那妖先來干涉人道,便應受人的禮法約束。」

  「那......若是那妖……並未曾作惡?」董奉輕聲問道。

  「子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妖怪如果偽裝成人類,便是欺瞞,無誠信之人……之『妖』,本身便已是對世間秩序的破壞了。」孔融頓了頓,見董奉不語,便續說下去:「再說,牠的本性終究異於人,又怎能寄望牠遵守人的禮法?要是牠留在牠的道上,不涉人的道,那倒是無妨,但若牠潛伏於人間,便是違反天道,終歸是不該的。」

  董奉輕輕摩挲著茶盞邊緣,目光低垂,燭火微微跳動,映照出他湛藍的眼眸,頃刻似乎有種莫名的幽森。

  「文舉果然公正無私。」而後,他轉向孔融,臉上又恢復了溫和的微笑:「對人對妖,皆是如此。」

  孔融聽到他的話,怔了怔,正要開口,卻見董奉輕笑了一聲,就從案前起身。

  「抱歉,是我問了些無謂的事,文舉莫要放在心上。」董奉說著,先是理了理案上的茶盞,再替孔融疊好剛才撫平的學生習作,就彷彿剛才的話題就只是隨口一提,毫不在意。

  「無礙。」孔融自然也跟著站了起來。

  「夜已深了,我們還是早些歇下吧。」董奉輕聲說著,伸手熄滅燭火,屋內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隨即,董奉轉過身,輕輕拉著孔融的手,他的指尖透著一絲涼意,甚至冰涼得讓孔融不自覺地微微一愣。




  接下來的日子,董奉夜間出診的次數,不知不覺變得很是頻繁。

  孔融問過他幾次,董奉只簡單解釋道:「那病患病情本就反覆,這幾日因流言影響,心神不寧,病情變嚴重了,我得多去看看。」

  孔融雖覺得有點奇怪,但他既不是醫者,也不認識那位病患,便沒有多問,只是偶爾在董奉夜深歸來時,照顧他歇息。

  而這段時間,城裡卻未再有家畜失蹤,城郊也沒再發現狐屍,一切彷彿就平靜了下來,連流言也開始慢慢淡去。

  直到城郊發現了一具屍體——人的。

  因發現屍體之處不在孔融回城的路上,孔融沒有遇上官府派去調查的隊伍,回到城裡才聽見城中人在議論此事。

  『——死狀恐怖,像是被野獸撕咬而亡。』
 
  『——死者並非本地人,且衣著不像尋常百姓。』

  『——死者隨身帶著一些不知名的法器,看來是道士......或巫。』

  就像上次狐妖的流言一般,離奇的猜想總是傳播得最快,不消半晚,城裡眾人便都聽說了,『城郊死者乃是來獵殺九尾狐妖的捉妖師,卻被狐妖反殺』這件事。

  孔融對狐妖或捉妖師的說法仍是嗤之以鼻,但令他不安的是——董奉還未歸來。

  他心裡的不安如濃霧般侵襲了他全身,睡意全無,便干脆一直坐著看書等董奉回家,但一直等過了寅時,都仍未等到他歸來。

  孔融坐在案前,面前茶水早已涼透,他的視線落在書頁上,卻是一整晚都還是盯著同一頁,一句話也讀不進去。

  ——也許是有什麼耽擱了,所以在病患家借宿一晚?孔融在心裡安慰自己,但同時他也知道,董奉明知自己會擔心,斷不會選擇不說一句話就在外留宿才是。

  ——抑或是......他也遭到了什麼事?

  眼見天都微亮了,孔融實在按不下自己心中的焦躁,終於,他起身披上外袍,決定親自出門尋人。

  然而,就在他推開院門的瞬間——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踏著踉蹌的腳步從街巷盡頭走來。

  雖然天才剛微亮,街上仍是陰陰沉沉的,但孔融已認出來人正是董奉,他趕忙急步迎了上去。

  孔融走近時才發現,董奉的衣裳上沾著泥土,以及——很可能是乾涸的血跡,他的衣衫破了些,而更讓孔融驚訝的,是他的右眼——

  那雙曾經如海般湛藍的眼睛,如今只有左眼睜著,而右眼則緊閉,從眼底不住流出鮮血來。

  「……你……怎麼回事?」孔融的喉嚨發緊,他一面扶住董奉,一面聲音發顫地問道。

  董奉卻似乎一點不慌,只是淡淡地說道:「不小心受了傷……沒事的,沒有致命傷。」

  「……總之先進屋。」孔融心裡慌得很,卻只能壓著自己的慌,趕快扶著董奉進屋,讓他坐下。

  「我去請醫師來看——」

  「不用。」董奉打斷了他的話,又拉住他的手:「我自己就可以處理。」

  孔融皺起眉頭:「怎麼行?這......這可是眼睛,不能輕視.....」

  「我能處理。」董奉堅定地說道。

  孔融本還想說什麼,卻見董奉緩緩放開了他的手:「文舉,麻煩你替我準備熱水和布巾就好了,好嗎?」

  孔融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便匆匆跑出去,拿到了他要的東西,又匆匆回來。

  「......文舉,這傷口有些駭人,你——」

  「我不怕,我留下來幫你。」孔融搖著頭,仍舊站在他面前。

  董奉聽到他的話,卻笑了笑,遞出早準備好的紙條,上面寫了幾種藥材的名字:「我需要你替我去拿這幾味藥。」

  孔融見此,雖是不願,但也擔心耽擱了會影響他療傷,只好接下字條離開房間。

  等孔融去董奉置藥材的櫃子找到他要的藥,回到房裡的時候,董奉已給自己包紮好了,一條白布帶遮住他的右眼,破爛且染血的衣服亦已換下。

  孔融一見他右眼已被包紮,心中不知為何微微鬆了口氣,但見他臉色蒼白,還是忍不住上前仔細查看:「……真的不用請大夫?」

  董奉笑了笑:「你不信我對自己的診斷?」

  「不是,但……」孔融看著他包紮好的右眼,還是放心不下。

  「我的右眼,恐怕就此失明了。」董奉淡然地說著,語氣平靜得彷彿只在說的是如同『今天可能會下雨』一般不重要的瑣事:「就算讓大夫來看,也是一樣的,倒是沒必須勞煩人家了。」

  「可是......」孔融一聽他說到自己會失明,心頭一緊,慌得雙手不自覺地顫抖了,董奉見此,便溫柔地握起他的手。

  「沒關係的,我不是還有一隻眼嗎?」董奉笑笑,雙手輕輕包住他顫抖的手:「如果我生活有困難,還有文舉照顧我,對嗎?」

  孔融表情黯然,沉默了好一會,才啞聲道:「......當然。」

  「如此便夠了。」董奉拉著孔融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然後靠上了他的肩膀:「還有文舉在我身邊,便足夠了。」


  孔融坐直了身子讓他好靠,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坐著,時間彷如停滯了一般,只有輕風吹過窗外竹葉的沙沙聲,和晨露帶來的涼意,隱約瀰漫在空氣中。

  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孔融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喚了喚董奉。

  「——君異。」

  「嗯?」董奉慢慢從他肩上起來,轉頭看他。

  「可以告訴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嗎?你去哪裡了......為何到清晨才歸來......右眼的傷,又是誰做的?」

  面對孔融直白的疑問,董奉垂下如今只剩一隻的藍色眼眸,又拉起了孔融的手。

  「文舉......」他輕聲低喃,聽起來既像試探,又像懇求:「你......相信我嗎?」
 
  孔融震動了一下,他看著面前的人,指尖不自覺地收緊,回握著他的手。

  他要問的問題還有很多,需要理清的事也有很多,但面對董奉的問題,他再三猶豫,還是緩緩地開了口:「……信。」

  「那......文舉便先別再問了。」董奉柔聲說著,又靠向孔融,這次他正面枕在孔融的肩上,雙手環住他的腰,既是依靠,同時亦是把對方擁入懷中。

  孔融亦自然地用雙手輕輕環住他。

  「以後......我定會給文舉一個交代的。」董奉的唇幾乎是貼在孔融的耳邊,低聲地說道。





[代號鳶] 奉融|竹間杏夢 [二]

代號鳥|亂世密探間的愛恨情仇
02 /27 2025
二、夏至

  一個月時間就那麼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熱,夏至過後,便正式進入了六月盛暑。

  而董奉的腿傷恢復得還算穩定,雖然外出仍需拄拐,但在屋內短途移動時,已可把拐杖放下了。

  這日午後,孔融自學宮歸來,進門後先把學生的習作帶到書房,剛踏入房門,便見董奉正站在書架前,目光落在架上的書籍上,似是對這些典籍頗有興趣。

  「董公子想看書?」孔融微微一笑,語氣欣慰地說道:「你若有想讀的,儘管拿去便是。」

  聽到他的聲音,董奉才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又抬手觸了觸那些書脊,輕聲道:「……我不知該從何讀起。」

  孔融走近些,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見他目光正落在幾本儒家經典上,便笑道:「這些乃是儒家經典,讀起來定能受益良多。」

  說著,孔融取出一本《論語》,隨意翻開:「君子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志......董公子怎麼看?」

  「……修身齊家......?」董奉頓一頓,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後才低聲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董公子......未曾讀過這些?」孔融驚訝地問道。

  董奉垂下視線,指尖輕輕觸著書頁,遲疑地答道:「……確實未曾讀過。」

  「我見董公子識字,以為......」孔融頓了頓,擔心自己的說法冒犯了對方,說話便支吾起來。

  董奉卻很快聽出他的意思了,他露出淡淡的苦笑:「孔夫子是不是......嫌我學識淺薄?」

  孔融慌忙搖搖頭:「不,當然不是,若你對此有興趣、也肯學,我就是高興都來不及——我身為師者,只會嫌那些胸無大志、不願求學之人。」

  董奉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隨即便轉為微笑。

  孔融見他展現了笑容,便又續說下去:「若董公子不介意,我可慢慢教你這些儒家經典,畢竟這些道理,都是人之共通,是為人之道,都是為人應學的。」

  「……那便有勞孔夫子了。」董奉誠懇地點點頭。




  從那天開始,孔融便每天抽空教董奉讀書。

  多半教的都是儒家經典,《論語》《孟子》《大學》......,偶爾也與他一同研讀特地為他帶回來的醫書,《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

  申時剛過,太陽落到了院牆之上,陽光斜斜地照入了室內,照亮了兩人並肩而坐的案桌。

  孔融正在給董奉講解《禮記》:「禮者,人道之極也。」

  坐在一旁的董奉靜靜地聽著。

  「所謂『禮』,乃是規範人倫、維持秩序之法,若無禮,人心便易散亂,社稷亦難穩固。因此,古聖賢立禮以明人倫,使人異於禽獸。」孔融語氣溫和,語調如常,就如同他平日在學宮裡教學一般。

  他翻過書頁,又繼續道:「《禮記·禮運篇》又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抬眸看向董奉,微笑著問道:「董公子可知此話何解?」

  董奉怔了下,才緩緩開口:「此話……是說,人與禽獸的區別,在於細微之處?」

  「正是。」孔融點頭,笑道:「這細微之處,便在於人知禮義,而禽獸不知,若無禮,則人與禽獸無異。」

  董奉聽聞此言,眼神微微一閃,他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書頁,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片刻後,他才低聲重複著:「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孔融見他神情略顯凝重,便溫和地問道:「董公子可是對內容有疑問?」

  「……不,只是覺得,這句話……頗引人深思。」董奉低聲呢喃道。

  ——但人與獸的區別,真的只在於『知禮』嗎?


 

  又過去了幾天。

  這幾日,孔融持續給董奉講解經典,他去學宮授課時,也鼓勵董奉自行研讀,這天當他歸家,帶著學生的習作回到書房時,便正好見董奉坐於桌前,正翻閱一本書。

  孔融把習作放下,走到董奉身邊,沒想到那本書不是他想的儒家經典,也非醫書,而是一本《詩經》。

  他腳步一頓,目光落在書頁上,輕輕挑眉:「董公子不看儒家經義,也不讀醫書,怎麼有興趣翻起《詩經》來了?」

  董奉聞聲,抬頭看他,微笑答道:「只是無意間看到,便隨意讀讀。」

  「看詩雖可陶冶性情,但儒學才是當世大道之所在。」孔融在他身邊坐下,略帶嚴厲的帶著講學的習慣,說罷又覺得自己也許太過嚴格了,畢竟董奉也非自己的學生,便又補充道:「不過閒來讀讀倒也不算壞事……董公子在讀哪篇呢?」

  董奉低頭看著書頁,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孔融點點頭,便向董奉解釋:「此詩寫的是思念心上人,盼其回應——詩中的『子衿』指的是心上人所穿的衣服,詩人望之而生情,內心難以平靜……」

  董奉垂眼,視線停留在書頁上,指尖輕輕撫過那幾個字,口中輕聲復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孔融正待解釋下一句,董奉卻抬起頭來,表情迷惘地看向孔融問道:「這樣的思念……究竟是怎樣的?」

  孔融輕輕一怔,思索了一會,才緩緩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倒是難以用言辭解釋,也許可說是一種執著,是放不下的心緒罷……」

  董奉聽著,忽地輕笑:「放不下的心緒……這樣的感情,凡人皆有嗎?」

  「當然。」孔融不假思索地答道:「人活於世,總有牽掛之人,或是親情,或是友情,或是——」他頓了一頓,才續說下去:「——或是詩中所言的思慕之情。」

  董奉先是沉默了一下,才又問道:「這世間的情愛,都是這樣的嗎?」

  孔融沒有回答,只是皺起了眉頭,他想起,董奉鮮少提及自己的過往,只曾說自己在山林裡長大,又提過曾隨雲遊醫者學醫......他曾說沒有家人會尋他,現下聽來,連這種最基本的與人之情,也彷彿未曾經歷……

  這倒確實有些超脫凡塵的意味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董奉輕輕地再次低語了一遍,彷彿帶著某種若有所思的遲疑:「這樣的心情……孔夫子也曾有過嗎?」

  說罷,他便抬了頭,用那雙湛藍色的眼眸直視著孔融。

  孔融聽到他的問題,心裡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答道:「生而為人,親情、友情總是有的……」

  「那思慕之情呢?」董奉追問道。

  「......我未曾想。」孔融搖了搖頭。

  「……是嗎?」他的聲音低沉,彷彿喃喃自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董奉的指尖又再一次劃過那行字,像是將這句詩,牢牢刻進心底。




  六月下旬,城內便開始下雨,幾乎是每天都要下一場大雨,亦時有連綿小雨,潮濕得連書都快要擰出水來了。

  算起來,董奉在城裡已住了兩月有餘。

  他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現在走路除了不需再用拐,速度和敏捷度也幾乎與常人無異了。
  
  這天,清晨時分,孔融被窗外的雨聲吵醒,起來一看,外頭下著綿密的雨,像落著無數的珠簾,庭院裡的竹葉被雨水打響,屋簷也不住地滴水,這些聲音倒襯得院中氣氛有幾分詭譎。

  孔融一向不易返眠,便干脆起床梳洗,經過庭院,便看見董奉站在廊下,神色淡然地看著庭中雨幕。

  「董公子怎麼那麼早起來?」孔融微微皺眉,走上前,見他衣袖有些微濕,便忍不住語帶責備:「站在此處,若是染上風寒,可怎麼辦?你大傷剛癒,要格外保重。」

  董奉又笑了笑,溫柔地道:「孔夫子對我,真是關心有加。」

  「你既寄住在我家,我自然有責任照顧你。」孔融說得理直氣壯。

  「這般關心,只是因為我是家中客人?」董奉側了側頭,語中並無責怪,卻似有幾分失望。

  孔融想了想,便道:「......也是因為董公子是孔某欣賞之人。」

  「欣賞......?」

  「董公子......個性溫和堅毅,對自己受傷的事處之泰然,作為醫者宅心仁厚,作為學生則好學深思,而且.......董公子的氣質,無論為人治病,還是日常與之相處,都總能讓人安心,受大家欣賞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原來孔夫子看我,就與其他人看我一般嗎?」董奉垂了垂眼,卻也沒再解釋下去的意思,而孔融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沉默著。

  雨聲持續滴落,卻仍可見天色漸漸亮了些。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倏忽,董奉低聲道。

  「什麼?」孔融沒反應過來,只是一愣。

  「這詩的意思,是風雨交加,天地晦暗,雞鳴聲不止,而只要見到愛慕之人,便讓人喜悅......對嗎?」董奉輕聲道。

  孔融點點頭:「對,看來董公子對詩的解讀,已大有進步。」

  董奉輕輕勾起唇角,轉頭凝視著孔融:「對詩裡的感情......我想,我也終是能理解一二了。」

  孔融的思緒有一瞬似乎捕捉到什麼,但仔細一想,腦內卻是混亂一遍,沒能意會董奉話中的意思。

  「孔夫子,晨雨寒涼,還是先進屋吧。」默言了好一會,董奉才又開了口。
  
  「好。」孔融微微點頭,剛轉身,卻不慎踩到地上一片淺淺的水漥上,身子因打滑而微晃了一下,未及反應,便有一隻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小心。」董奉的聲音低而輕,彷是近在耳側。

  孔融抬頭,這才發現董奉與自己距離很近,對方的手仍握著他的,被握的地方莫名的有點燙熱,而董奉關切地注視著他,那雙湛藍的眼裡,映出的是他的倒影。

  這一剎那,大雨依舊下著,竹葉依舊被雨水打著,世界卻彷彿寂靜了一般。

  孔融呆了一瞬,隨即後退了一步,嘴唇微抖地,輕聲地說了聲『多謝』。

  董奉微笑著鬆開了手,就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孔融視線不自覺地撇開,接著又抬眼看他,只見那藍眸仍是坦然地直視著自己,便又再次別開了視線。

  「我該去梳洗......準備去學宮了。」

  孔融說著,也不顧現在要去學宮實在也是太早了些,便率先轉身急急離開了。

  董奉就那樣一個人站在廊下,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眼裡滿溢出某種不明的意味。




  夜幕低垂,綿綿夜雨仍舊下著,從白日一直落到當夜的雨,將周圍都濛上了一層白霧。

  孔融抬頭,看了眼天色,心中莫名有些煩躁。

  課後,他本應早早回家的,卻因心煩而決定先把學生的作業都批改好才離開,後來想了想又忙了些別的,直到學宮內的燈火一盞盞熄滅,所有同僚與學生皆已離去,他也依舊坐在案前,翻著明天要教課的書,卻是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孔融心裡也清楚,這種心煩,決不單是來自於不停歇的雨,只是要問他心煩的源頭,他卻又無法理清。

  直到夜色深沉,打更聲告訴他已是亥時,雨聲仍舊淅瀝,似乎沒有要停的跡象,他才無奈地撐起油紙傘,提起燈籠,踏上回家的路。

  雨下的林間小道頗有些泥濘,實在不好走,雨水不住敲落在傘面上,讓他想起今天清晨屋簷滴下的雨,想起那些對話,想起董奉。

  日子不知不覺過去,董奉的身份,從當初那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也漸漸變成了這座城鎮中的一員了。

  然而——董奉會一直留下嗎?

  這個問題突兀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令他腳步微微一頓。

  自從董奉痊癒後,他們似乎還未談論過這個問題。

  這兩個多月以來,董奉似乎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成為了百姓口中的「董先生」,常有人上門請他出診,平日無事的日子則大多在屋裡看書、讀書,家僕也習慣家裡多了這位董先生,不管是做飯、梳洗或是書房研墨,都自覺準備兩人份了。

  這樣的日子,既平靜又和諧,讓孔融總以為會一直維持下去。

  可董奉本是四處雲遊之人,本來......就是留下來養傷的,如今傷已痊癒,他會打算離開嗎?

  孔融緊了緊手中的油紙傘,雨滴從傘緣滑落,落在他的衣袖上,濕潤了一片。

  他已經習慣了屋裡多了一個人。

  習慣了每當回到家時,有人在家裡等待,也習慣了有人陪著研習學問、有人共膳、有人一起看夕陽餘暉或細聽夜雨。

  若有一日,董奉離開了......孔融思至此,突然感覺胸口被某種說不清的情緒填滿,沉悶得讓人難以釋懷。

  城門就在眼前了,他向守城的衛兵點頭問好,對方也稱他一聲孔夫子,然後他慢慢走進燈火燦爛的城裡,越往內走,街上便越是繁華,然而他的內心卻還是感覺很是不妥。

  一路走到宅院門前,他站定了腳步,又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推開了門。

  院廊仍有燈火,微光映照出一道立在廊下的高挑身影,幽幽地看著雨幕。

  「孔夫子,你回來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董公子……怎麼還沒歇息?」孔融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他慢慢走到廊下,收起了油紙傘。

  「賞雨。」董奉看了看他,視線又投回庭院內。

  「這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了,這麼晚才來賞雨?」孔融疑惑地問道。

  董奉笑笑,又轉頭看他:「嗯......確實是不太好的藉口。」

  孔融怔了一怔,猶是他再單純,也聽得出董奉話中之意,他僵硬地站著,卻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轉向去看庭中雨簾,勉強轉了個話題:「……今日的雨,真的下了很久。」

  「嗯,但雨......終究會停。」董奉順著接話:「就像傷勢終會癒合,對嗎?」

  孔融想起路上他的所思所想,竟與董奉此刻提起的不謀而合,當下便愣住了。

  董奉也沒在意他沒回話,便逕自說下去:「孔夫子,你可曾想過——我留下來本是養傷的,為何傷已經好了,卻始終未有提起要離開?」

  孔融突然感到唇乾舌燥,連喉嚨都是乾澀的,他唇瓣抖動了好一會,才用沙啞的嗓音反問道:「......那你,想離開嗎?」

  「如果我說想呢?」董奉輕笑著又再反問他。

  「......要是你想離開,我自是無權強求,只是......」孔融頓了頓,本想接著說些什麼,卻又遲遲未有再開口。

  「那孔夫子,想我留下來嗎?」董奉往孔融走近了一小步,身子轉向直面著他,柔聲問道。

  面對董奉過於坦率的眼神,孔融不得不低下頭,讓視線落在地面石板上。

  「……孔夫子?」董奉輕聲喚他,見他沒有反應,便又低聲再喚:「——文舉?」

  忽地改變的稱呼卻讓孔融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彷彿在那一瞬間,有一道界線就那麼輕輕卻自然地,被劃破了。

  片刻後,孔融終於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

  他的目光與董奉對上,在對方湛藍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溫柔,看到了堅定,看到了期許。

  「……君異。」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如同雨夜中的一撮輕風,卻似乎格外清晰。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他。

  董奉的嘴角微微勾起,微笑著應了一聲『嗯』。
 


[代號鳶] 奉融|竹間杏夢

代號鳥|亂世密探間的愛恨情仇
02 /25 2025
CP:代號鳶|董奉X孔融(奉融/杏梨)

*笑稱是聊齋風,其實也不太聊齋(?
*玄幻背景
*年代沒明說,大約漢唐之間
*地點是江南一帶

*荀攸、荀彧有戲份沒CP,以及,我找不到荀彧是如何稱呼荀攸的,順道向各位求教




一、立夏

  初入夏的夜晚,悶熱而靜寂。

  幾縷銀白色的月光灑落在林間小徑上,明明無風,卻會偶爾傳來樹葉搖曳的聲音,還有不時從遠處傳來夏蟲的鳴叫。

  孔融提著燈籠,踏著沉隱的腳步走在歸家路上,今日學宮雜事比較多,他忙碌至天黑後良久才得以踏上歸途。

  這段路是孔融每天來往學宮的必經之路,所以即使夜已深,孔融亦毫無懼色,而且從學宮到城門才短短兩里,不需兩盞茶時間便能走到了。

  突然,他似乎聽見林裡傳來一絲異響。

  似是一聲微弱的喘息。

  孔融幾乎沒有猶豫,便朝著聲音傳來處走去,繞過一片草叢,他就看到那裡倒著一個年輕男子,他的衣裳上染著血,尤以下身最多,幾乎浸紅了整片衣擺。

  孔融愣了愣,隨即蹲下身查看,救人要緊,他一時顧不得禮儀,便把那染成鮮紅的衣擺掀起,只見他左腿上有傷,且傷得不輕,甚至可見傷口深及白骨,孔融便趕緊撕了自己的外衫替他紮住傷處。

  「你的傷......得快點找大夫,這裡……這時間難有別人經過,我扶你,來。」孔融說著,便伸手去扶那人。

  男子微微抬首看了孔融一眼,愣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孔融將男子攙扶起來,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在此暑熱的夜裡卻異常冰冷,想來一定是失血太多所致。

  男子左腿幾乎無法行走,便只能把整個人靠到孔融身上,孔融幾乎是半抱半扶的,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走到城裡,在附近路人的幫忙下,孔融才總算敲到了醫館的門,把大夫叫了出來。

  大夫替那人處理好傷口,告訴孔融他雖然受了重傷,經處理後卻不再危及性命,孔融才稍稍鬆了口氣。

  「能遇到孔夫子你,算是這位公子命不該絕,要是血就這樣流下去,他肯定就看不到明早的日出了。」止了血,也敷了藥,大夫便拉著孔融交待那人的情況:「他的傷,像是野獸所為。」

  「野獸?城郊樹林裡向來少有惡獸出沒。」孔融皺起眉頭,說道。

  大夫點頭同意:「明早去通報官府好了,現在孔夫子就先帶這位公子回去休息吧。」

  孔融鄭重地向大夫道了謝,又掏錢付了診金。

  「不過……他腿上的傷......傷及筋骨,現下還不知道好了之後會不會落下殘疾。」大夫小聲地跟孔融說道。

   隨著大夫搖著頭的一聲嘆息,孔融看了那仍然虛弱的男人一眼,他看上去年紀不大,最多也就及冠,眉目俊秀,從他的打扮看來,應也是位文士,雖不知道他遇到何事,但就此落下傷殘,倒也是可惜得很。

   一想到這,孔融看那人的眼神,便柔軟了很多。





  折騰了半宿,孔融的家僕趕到醫館,又一起扶著董奉回到家中時,已快三更天了。

  一路上董奉雖然很是虛弱,卻仍勉力支撐著自己,總也算是平安到家。

  將他安置在客房的臥榻上後,孔融便讓家僕去生火燒水,後來又發現他身體仍然冰涼,便又去交代再熬些驅寒的薑湯。

  當他端著熱湯回到房內時,只見董奉倚在床頭,雖然氣息仍顯微弱,但神志清醒,正靜靜地看著昏黃的燭光。

  「公子可還覺得冷?」孔融將湯碗遞過去:「這是薑湯,可暖身驅寒。」

  董奉聞聲,轉頭看了孔融一眼,看著他手中的熱湯,愣了好一會,才抬手接過湯碗,低頭啜飲了一口。

  熱湯入喉,他的眉頭輕輕蹙了一下,但還是默默地將湯喝完了。

  「多謝。」他的聲音還沙啞得很。

  「舉手之勞,公子不必言謝。」孔融微微一笑,見他精神稍有好轉,便順勢問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董奉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姓董,名奉,字君異。」

  「董公子。」孔融點了點頭:「在下孔融,字文舉,乃學宮的師者,這裡是我家。」

  董奉聽聞此言,微微抬眸,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才輕輕點了點頭。

  「董公子身受重傷,不知家中可有人尋你?」孔融繼續問道:「我可讓人去通報一聲。」

  董奉聞言,思索了一會,然後才搖了搖頭:「無需麻煩,家中……無人會來尋我。」

  孔融看他的神色,想他家裡或許是曾遇上什麼變故,也不好再多問,便續道:「既然如此,董公子便先安心在此養傷吧。」

  董奉感激地微笑著道:「孔夫子待人仁厚,在下便不客氣了。」

  孔融見他談吐文雅,雖身世不明,倒也不像是行跡可疑之人,便也放下了些許戒心。

  他收拾好空碗正欲離開,忽而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董奉:「對了,董公子,你今日怎會受如此重傷?大夫說你的傷像是被野獸所傷,但城郊平常少有惡獸出沒,董公子可記得襲擊你的野獸,究竟是何物?」

  董奉垂了垂眼,幾乎不假思索便回答道:「當時已天色昏暗,在下並未看清。」

  孔融聞言,微微皺眉:「城郊一帶,雖然偶有野獸,但向來不會主動襲人……此事,還是應當通知官府,免得再有人受害。」

  董奉輕輕點了一下頭:「在下常年行走四方,也未曾為如此惡獸所傷,幸好遇到孔夫子出手相救。」

  「說起來,雖說城郊還算安全,但……」孔融說著,眼底閃過一絲疑惑:「林裡陰暗,一般旅人少有在此走夜路……」

  董奉聽出他的疑惑,便淺淺地笑了笑:「在下聞說此處長著罕有的低光荷,此荷花葉若入藥,對止血散瘀有奇效,我便想來尋一尋。」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聽聞此花會發光,唯有夜裡才好辨識,白日反倒難以尋得。」

  「原來如此。」孔融聽著,這樣說來倒也合乎情理,心中的疑慮稍稍放下幾分。

  然而,董奉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忽然低聲問道:「孔夫子……可是對在下的身份有所顧慮?」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帶著些許不安,指尖也微微收緊,攥住了被角。

  「我明白的,畢竟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實在有風險……」他垂著眼,聲音越發輕微:「那我便不再打擾孔夫子了……」

  說罷,他便緩緩掀起被子,似是想強撐著起身,卻因動作過大,眉心蹙起,明顯仍帶著痛意。

  孔融見狀,趕緊伸手按住他,語氣堅定:「非也,救人一命本該是君子所為,既然我已答應讓董公子留下養傷,哪有食言之理。」

  見董奉欲言又止,他又補充道:「總之董公子安心在此歇息,待傷癒再作打算罷。」

  董奉聞言,這才緩緩停下動作,低聲道:「……多謝。」





  隔天,才睡了兩個時辰的孔融,一大早便來到董奉的客房。

  他輕手輕腳地進房,把家僕買來的包子放下,又留了字條,告知對方,中午家僕會給他熬藥送過來,或有什麼需要都可以直接向其開口,而自己則會在傍晚回來。

  除了休沐日外,孔融每天都要到學宮教課,眼見時間不早,而董奉仍沉沉熟睡,他便沒再驚擾,留好字條後便靜靜退了出去。

  傍晚,孔融從學宮歸來,先把在路上買來的草魚拿到廚房,叫人煮了魚粥,這才進入客房。

  只見董奉倚靠在窗邊,望著庭院中搖曳的竹影,神情恍惚,似乎正出神地想著什麼。

  「董公子今日精神如何?」家僕跟在孔融身後,將兩碗粥和一些小菜,以及新的茶水都放在食案上,便退了出去,而孔融則注意到,早上留下的包子與藥舖送來的藥湯仍原封未動,不禁皺眉:「可是沒有胃口?但就算如此,藥還是得喝,傷口……」

  聞聲,董奉回過神來,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無礙,已好多了,多虧孔夫子照顧。」

  「就算如此,還是得好好進食。」孔融搖了搖頭,語氣裡略帶責備:「身體得有足夠氣力才能恢復,否則落下病根,將來可就麻煩了。」

  「……我明白。」董奉輕輕點頭,然後頓了頓,又再次開口:「孔夫子待人……向來如此?」

  「嗯?什麼?」孔融不解地看著他。

  「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問也不問便救我回來,甚至還收留我,從未猶豫過嗎?不怕……我圖謀不軌?」董奉似笑非笑地看著孔融。

  孔融怔了下,然後認真地答道:「董公子昨夜身受重傷,我若視若無睹,未免也太過冷血。」

  「但世人多半不願多管閒事。」

  「見有人有性命之憂而去施救,乃是應當之事。」孔融語調平和,語氣卻很堅定:「世人皆有惻隱之心,董公子這樣說,未免低看了人性。」

  董奉聽了這話,便開懷地笑了:「孔夫子說得有理。」

  孔融沒有再多說,只是順手將桌上的粥推近了一些,說道:「要是董公子還對孔某心存感激,就請公子先把這粥喝了,再把藥也喝了,好讓傷勢快些痊癒。」

  董奉低頭看看桌上的魚粥,便伸手捧起。

  孔融見狀,這才稍稍放心,自己也坐下來與他一起用膳。

  然而,當他無意間抬眼時,卻見董奉看著平凡的魚粥,眼神彷彿很是好奇,他用勺子輕輕舀起粥料,遲遲不送入口中,只是反覆舀了幾次,像是在仔細辨認每一種材料。

  把粥料都舀了個遍,他才終於輕輕地把粥放入口中,然後細細咀嚼。

  孔融微微挑眉,順口問道:「怎麼了?可是這粥不合口味?」

  董奉聞言,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不,只是......很少吃到這味道罷了。」

  「那便多吃幾口。」孔融並未多想,溫和地說道:「魚粥最能補氣養身,對傷勢有益。」

  「好。」董奉應了一聲,便又舀了第二口進嘴裡。

  窗外天色漸暗,夜風拂動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似乎帶來了一絲不屬於人間的氣息。





  時光匆匆過去十天,董奉的傷勢逐漸好轉,雖然腿傷仍未完全痊癒,但已勉強能夠拄著拐杖行走。

  這日是孔融的休沐日,正好天氣晴朗,微風徐徐,孔融便提議帶他出門走走,活動活動筋骨,順便去醫館請大夫檢查傷勢。

  「如何?會不會很辛苦?」孔融走在他身旁,見他步伐仍有些吃力,便關切地問道。

  「還行。」董奉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孔融見他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與他一同出門。

  兩人放慢了腳步走過城裡的大街,到了醫館,大夫正送剛診治過的病人出門,見二人進來,便對著兩人點點頭:「孔夫子、董公子……董公子能行走了?」

  「嗯,拄拐勉強能走,所以今日便帶他來看看傷勢恢復得如何。」孔融說道。

  大夫示意董奉坐下,然後讓他拉起衣襬,仔細檢查他的腿傷,然後驚歎道:「筋骨的傷,居然痊癒得那麼快。」

  「還是多虧大夫施藥得宜。」董奉溫柔地向大夫道謝。

  「這樣看來,傷癒之後倒是有望不用留下殘疾,董公子身體的恢復能力真是不同常人。」

  「——大夫,藥方還是和之前一樣嗎?」董奉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禮貌地問道。

  「嗯,我再給你們寫一張新的。」大夫說著,便提筆寫下藥方,交給董奉。

  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藥童匆匆進來,對著大夫道:「先生,城南王家派了車來,急請大夫出診,說是家主突發急症,氣息微弱。」

  「什麼?」大夫微微一驚,隨即起身,匆匆跟孔融和董奉交待了幾句,便抓起隨身藥箱離開。

  目送著大夫上了馬車,孔融扶著董奉起來,然後帶著藥方一起去到對面的藥舖。

  藥舖的夥計見孔融進來,笑著迎上前:「孔夫子今日親自來抓藥?」

  「嗯,這是醫館大夫開的藥方,勞煩照方抓藥。」聽到孔融的話,黟計應了一聲,接了藥方便轉身準備。

  在等待夥計抓藥的時候,董奉看著藥櫃上的藥材,目光掃過幾味藥後,突然開口道:「麻煩再幫我加兩味藥......砂仁和甘草。」

  孔融聽見,不禁轉頭問:「董公子,這是……?」

  董奉看向他,解釋道:「大夫開的藥雖對傷勢有益,但藥性稍寒,我服用後胃中有些不適,砂仁溫中、甘草調和,可稍微減輕這種不適感。」

  孔融微微皺眉:「這樣直接加藥,藥性不會相沖嗎?還是先等大夫回來再請教一下——」

  「這倒不會。」這時,藥舖的老闆聽見二人對話,笑著插口道:「砂仁與甘草性質平和,確實有助於調理脾胃,若是服藥後胃不適,加這兩味倒是個好法子。」

  聽了老闆的話,孔融才微微點頭:「既然如此,便也添上吧。」

  藥舖夥計應聲,繼續準備藥材。





  兩人離開藥舖,緩步沿著街道往家中方向走去。

  午後的街巷熱鬧得很,攤販擺著攤叫賣,孩童隨街嬉戲,整個城鎮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然而,沒走出多遠,他們便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聲驚呼:「怎麼回事?孩子怎麼突然倒下了!」

  緊接著,人群一陣騷動,一名婦人慌慌張張地從人群中跑出,沒走出幾步,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小心!」孔融見狀,趕忙上前扶起她,「夫人,你怎麼了?」

  婦人顧不得自己疼痛,拉著孔融的衣袖,語氣急促:「孔夫子,快……快請大夫,我兒子剛才還好好的,突然間就昏了過去,怎麼叫都不醒!」

  孔融聞言,正要點頭答應,卻又猛然想起,醫館的大夫剛才匆匆上了馬車,恐怕已經往城南去了很遠了。

  他皺著眉頭,思索該如何是好,卻發現一旁的董奉並未說話,反倒逕自拄著拐走向了人群圍繞的方向。

  孔融見狀,連忙扶起婦人跟上。

  擁擠的人群中,一名大約五、六歲的小童倒在地上,明顯是昏厥了,周圍的鄰里鄉親雖然關切,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董奉沒理會人群的議論與驚疑,直接跪在孩子身旁,先是探了探脈象,又輕輕掰開孩子的眼皮查看,隨即抬手,按摩了孩子頭上的穴道,過了一會,小孩果然眉頭微動,嘴唇顫了顫,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看著周圍。

  「娘?」孩子的聲音還有些虛弱。

  孔融與婦人匆匆趕回時,便正好見到這一幕,婦人既驚又喜地衝上去哭著抱住了孩子。

  「夫人不必擔憂,孩子沒事了。」董奉說著,便站起身來,又向她解釋道:「不過是天氣悶熱,暑氣攻心,耗氣傷津,氣機不暢才導致短暫昏厥,回去用冬瓜和薏米給他煮些湯喝,平日裡也多喝點水,便無礙了。」

  婦人聽著他的話,仍有些半信半疑,但見孩子果真被他救醒了,還是感激地要向董奉行禮。

  「多謝公子相救!」

  董奉微微搖頭:「夫人不必如此,倒是夫人若是不放心,待大夫回來時,還是再去請他診視一番才更穩妥些。」

  婦人聽了,又再次連聲道謝,然後才抱著孩子回去。

  見孩子沒事,本來圍觀的人也零散地散開了,只是一面離去一面也免不了議論著剛剛的事。

  而孔融,與董奉繼續走向家的方向,便自然地開口問道:「董公子......可是醫師?」

  董奉笑了笑,又搖搖頭:「談不上醫師,只是自幼對醫術略有涉獵,懂得一些皮毛罷了。」

  孔融略微挑眉:「可剛才董公子的手法純熟得很,如此說法,莫不是太過謙遜了?」

  「孔夫子抬舉了……」董奉保持著緩慢的步伐,略略思考了一會,才再開了口:「我......年幼時曾在山中跟隨一位雲遊的醫師學習一些醫理與藥理,偶爾也會隨他去附近村子裡為人診症。」

  孔融聽了頗感興趣,便追問道:「原來如此,那......請問那位神醫姓甚名誰?如今何在?」

  「他不愛向人提及姓名,附近村民都喚他外號杏林君。」董奉平靜地回答道:「他......早已仙遊了。」

  孔融聽罷,略略愣了愕,見董奉語氣雖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便不再追問。

  夕陽斜照,兩人緩步而行,街道上仍是熱鬧如常,彷彿剛才那場驚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自從董奉救醒了那名小孩後,這件事便開始在鄰里間傳頌。

  一開始,登門求醫的多是一些認識孔融的鄰里熟人,他們聽聞董奉會醫術,一些小病小痛便沒特地去醫館找大夫,而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上門詢問。

  誠然,上門的多不是什麼難治之症,既然不危及性命,董奉便試著為其診治,而後多半甚有功效,漸漸董奉醫術高明,甚至比得上正式大夫的說法,便在城裡傳開了。

  更難得的是,城內唯一的大夫並未因此心生忌諱,反而對董奉頗為欣賞。

  「城裡多一個醫者,百姓便多一分保障。」大夫是如此說的。

  甚至,在董奉去醫館檢查傷處時,大夫還會拉住董奉與其相談醫理、相互討論藥材的應用、一起研究難治的病例。

  「董公子醫術不俗,脈診穩準,尤其對藥理認識頗深。」大夫摸著鬍鬚,向董奉建議道:「何不以醫師之名開堂坐診?」

  「在下未曾正式習醫,不敢妄用醫者之名。」董奉語氣溫和,不卑不亢的態度很是惹人好感。

  儘管從未自稱醫者,但他的名字還是在城裡傳開了,百姓稱他為「董先生」,當那位城裡唯一的大夫出診,或病人太多一時分身乏術時,都會有人來到孔融家敲門求診。

  孔融起初還有些擔心,但見董奉行醫確有成效,且不知不覺董奉居然已因此而逐漸融入城中,便也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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